第59章 坠落的希波克拉底

绿色的小汽车挂着纽约州的车牌。轮胎、车窗、车前灯周围是颜色更深的墨绿色。阳光下,车标反射着耀目的银光,乃一个身材健美的裸体男人张弓跪射的造型。

道尔警探认出来,那是皮尔斯-阿洛公司1933年推出的顶级豪华汽车。这绝不是一般人能购买的车子。

不可能有人知道他们在这所房子里!今早琼斯局长告诉他,他所执行的是秘密任务。正是为了掩人耳目,上面只派了他一个人接应陆鉴山。

如果那辆汽车不是冲着他们来的,还有谁会来拜访这栋无人的空房子?

警探冲到楼梯口,冲着上面大叫:

“你俩暂时不要下来!”

事与愿违的是,陆鉴山的脑袋很快从楼梯上方冒了出来。他所在的位置看不到外面的情景,因此全然一副状况外的模样。

“怎么了?”他这么说着的时候,注意到道尔警探手中的枪,神情一凛。

“有人来了。”道尔警探简短回复。接着,他迅速移动到门侧的窗框旁,咔嚓一声将子弹上膛。

小汽车已经开到了别墅门口。

驾驶位跳下一个戴着红色围巾的男人,几大步跨上台阶,冲着屋内喊道:

“杰克!你在吗?”

他一推开门,立刻被一杆枪对准了脑袋。

“格拉祖诺夫技师,咱们好久不见了。”道尔警探面无表情地说道。

安德烈·格拉祖诺夫斜睨了警探一眼,讪讪一笑。

“我没想到警探你也在这里。怎么,你还在查菲利普教授的案子?我记得结案报告可是你写的。”

警探哼了一声,手里的枪并没有放下来。

“安德烈?”陆鉴山从楼梯上疾步走下来。他皱眉扫了门口的两人,又抬眼看向庭院。

绿色的豪华汽车停在同样是绿色系的福特警车旁边,犹如贵族与平民的差别。

他认出那是安德烈的爱车。

“实验室出什么事了?”陆鉴山紧接着问道。

为了研制YUKIHIME的疫苗,曾在菲利普教授的研究小组工作过的格拉祖诺夫被临时借调回实验室。这一个星期,他一直和陆鉴山共同工作。

“弗莱克斯纳博士突然到研究所来了!他在所长办公室和伽塞尔博士单独谈话。我不知道他们谈论了什么,不过我觉得应该马上通知你。”

弗莱克斯纳博士是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的第一任所长,于1935年卸任。此后他安享退休生活,很少再回研究所。今天弗莱克斯纳博士在没有事先通知的情况下突然到访,不得不让人联系道到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他是野口英世的伯乐,是后者生命中无可取代的恩师。也许在他手中,掌握着其本人都未必察觉的关于YUKIHIME的第一手资料。

其实在拜访什拉齐医生之后,陆鉴山原本计划去拜访弗莱克斯纳博士的。只是后来发生了太多事情,此事未能成行。

陆鉴山略微思索,决定还是继续留在这里调查病毒下落。

“安德烈,我素来敬仰弗莱克斯纳博士,早就想向他当面请教。只是现在还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

“格拉祖诺夫先生,格林小姐她还好吗?”

温婉的声音从楼上传来。三个男人不约而同地抬头,只见沈纫兰缓步走了下来。她右手扶着栏杆,左手拿着一本书,中式的旗袍完美衬托着她优雅的气质,眉眼弯弯,乌鬓青丝,像是一位从中国画里走出的古典美人。

格拉祖诺夫眨了眨眼睛。

“哦,美丽的玛丽小姐,很荣幸能再见到你。”格拉祖诺夫殷勤地打着招呼,“杰西卡亦很想念你。她昨天还问起我,说什么时候能再邀请你和杰克去家里做客。”

陆鉴山奇怪地瞪了他一眼。

“我也同样想念她。请代我转告格林小姐,我用她教的方法做了南瓜派。太神奇了,我在甜点方面从来没有这么成功过。她真是一位天才的烹饪大师。”

“喂......”道尔警探很是无奈地放下了枪。他现在能够确定,是陆鉴山向他的同僚泄露了行踪。

这时沈纫兰已经走到了陆鉴山身边。她将手中的《红楼梦》递给他,眼睛仿佛落满了星星般熠熠生辉。

陆鉴山心念一动,料想她一定是找到了答案。

果然,沈纫兰微微一笑,腮边现出两个迷人又俏皮的酒窝。

“陆博士,”她故意一板一眼地说道,“你看看书签插入的位置。”

陆鉴山翻开那册英译红楼梦,他拿掉书签,露出的书页干干净净,没有另外加上的文字。他将两页内容迅速扫了一遍,心底顿时生出豁然开朗的感觉。

原来,插入书签的地方,描写的是“芦雪庵争联即景诗”的情节,这原本对应的是《红楼梦》第五十回的内容,讲述众女在芦雪庵联诗,所咏对象即雪中红梅。

他兴奋地抬起头,目光与沈纫兰相遇。

“我也明白了!”

格拉祖诺夫和道尔警探茫然地看着二人。他们不知道,那是熟悉中国文化的人才能迅速明白的暗示。

沈纫兰像是感受到好奇的视线,她抬眼看向两位人高马大的白人,嫣然笑道:

“老天多遣了两个帮手。我去地下室找找,或许能找到一些称手的工具。”

十几分钟后,四个人聚拢到红梅树下。陆鉴山向其余两人做了解释。事不宜迟,他们两两分组,分别围着一株红梅挖了起来。

没挖多久,陆鉴山的铁锹遇到了一个硬梆梆的东西。他朝纫兰点点头,随后放下工具,改用两手小心翼翼地刨开泥土。

湿冷的泥土下,埋着一个金属小盒子。

格拉祖诺夫和警探围了过来。众目睽睽之下,陆鉴山打开盒盖,泡棉中果然放着一支真空安瓶。细细的瓶身上,贴着随手剪来充当临时标签的纸条。纸条已经泛黄了,上面残留着极为模糊的铅笔字迹,勉强能够辨认得出Y、I、M等字样。

“YUKIHIME?”格拉祖诺夫趴在地上歪着脖子问,大红的针织围巾几乎要垂进刚翻起的黑色泥堆里。

“YUKIHIME!”道尔警探如释重负地直起身子,下意识地伸手摸烟,结果却只掏出一个空烟盒。

陆鉴山将盒子盖上,如获至宝地抱在怀里。他的视线转向格拉祖诺夫。

“自1928年野口博士提纯病毒,快有十四年了。这些沉睡的病毒能不能重新苏醒过来,就看你的了,安德烈!”

格拉祖诺夫是病毒真空冷冻储存方面的顶级技术人员。重新恢复病毒活性的这项重要的工作,除了弗里德曼教授,整个研究所恐怕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员。

格拉祖诺夫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也许是如此重大的任务让他感受到了压力,他没有立刻回答陆鉴山。

三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终于他像是豁出去似地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

“明白了,交给我吧。”

道尔警探眯起灰色的眼睛,若有所思。

“我送你们回研究所。沈小姐,你是回哥大物理学院吗?”

“是的。”沈纫兰转头看向陆鉴山,“我有一些话要单独和陆博士说。道尔警探,你能给我一些时间吗?就五分钟。”

格拉祖诺夫吹了一声口哨。

“好吧,就五分钟。”道尔警探抬手看了眼时间。他忠于职守,却也不是一个无情之人。

两个人走进屋子里。沈纫兰关上门,迅速走到窗边。院子里,格拉祖诺夫试图从窗户窥看里面的动静。

沈纫兰朝他灿然一笑,刷地拉上了窗帘。

接着,她背转身来,绕着起居室转了一圈,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火柴盒大小的金属盒子,按下开关。

“什么东西?”陆鉴山不明白她在做什么,但他知道,沈纫兰不会无缘无故地做奇怪的事情。

“干扰窃听器信号的小玩意儿,我自己做的。”沈纫兰微微一笑,“这屋子不一定有窃听器,只是以防万一。COI的人总是无孔不入。”

这么说着,她收敛了笑意,略施薄妆的面容在严肃的表情下增添了一分端庄之美。

“鉴山,你仔细听我说,接下来的话是极密内容,本来我不该告诉你的。”她走到陆鉴山跟前,与他保持着一步之遥的距离。

陆鉴山点了点头。他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不愿错过她任何细微的表情。

“之前大哥也向你提到过,11月初我协助中统的技术人员破译了日本加密电码。就我掌握的情报,日本计划偷袭美国太平洋的某军事基地。”

“!”陆鉴山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沈纫兰微吸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具体的时间地点。不过国内的池大哥一直在追踪日军电码,很可能他那边已经掌握了确切的情报。根据我自己的推测,若日本最终决定偷袭美国,时间恐怕就在这一周之内。”

她抬眼深深地凝视着医生。

“以三岛士季为首的日本人,利用手中的细菌武器在谋划着什么。如果日本海军的目标是军事基地的话,三岛他们的目标很可能是平民。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对美国上下造成最大的震慑。如果我的推测没有错,他们一定会在同一时间发动袭击。”

她顿住了,仰起头,伸手去整理陆鉴山的衣领。

“那日在宾大,三岛士季为何会放过陆医生你呢?他明明......虽然我不希望你出事......”她满怀忧虑地说道。

陆鉴山心中一痛,他握住纫兰的手正要回答,沈纫兰摇头阻止他说下去。

“三岛士季这个人,实在是太危险了。鉴山,你一定要平安无事。你的养父母需要你,你的患者们需要你。还有我,也需要你。”说完,她踮起脚尖在医生的脸颊上轻吻了一下。

这大胆的举动瞬间让医生面红耳赤,同时内心溢满了甜蜜幸福的感觉。他轻轻拥住对方,在她耳边立下一个坚定的誓言。

“纫兰,我一定会制造出YUKIHIME的疫苗。这不仅是因为我是医生,是菲利普教授的弟子,更因为你就生活在这里。”

“我会等你的好消息。”

两人在寒冬里紧紧相拥,乐观地企盼地美丽的春天。他们并不知道,当他们再次拥抱在一起,已经是四年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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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紧迫,陆鉴山要立刻带着YUKIHIME的原始病毒返回研究所。道尔警探打开车门,招呼众人上车。

“杰克还是坐我的车吧,我俩都是回研究所的。”格拉祖诺夫跟着陆沈二人走到警车旁边。他看了看陆鉴山,又转头看向警探。

“不行!”警探斩钉截铁地拒绝,“保护陆博士和沈小姐是我的职责。他们两人是我开车送过来的,自然还得由我开车送回去。”

格拉祖诺夫耸了耸肩,很是遗憾地说道:

“那就没有办法了。”

话音落地的同时,一声枪响震得众人心脏骤停。

道尔警探瞪着铜铃似的眼睛,咬牙哼了一声,魁梧的身躯犹如山崩般倒在血泊中。

陆鉴山难以置信地看着格拉祖诺夫——此时,他全心信任的好友正拿着一把手枪对着他,枪口散发着射击后的火药味。

他的目光与格拉祖诺夫相遇,这一眼仿佛沧海桑田般漫长。下一秒,格拉祖诺夫别开了视线。

陆鉴山欲俯身为道尔警探检查伤势,却被格拉祖诺夫喝止了。

“上车!”他打开豪华汽车的后车门。英俊的面庞凝结着厚厚一层寒冰,犹如西伯利亚的冰原。

见陆鉴山一动不动,他将枪口移向沈纫兰。

“杰克,你不希望玛丽小姐和警探一个下场吧?”

陆鉴山默然不语地与纫兰对视一眼。

相信我。

他无声地对她说道。他知道他们之间无需言语,一个眼神足矣。

沈纫兰点了点头,她保持着镇定。这让他稍稍放心。

“不要伤害她。我跟你走,”随后,陆鉴山转头盯着格拉祖诺夫一字一顿地说道。他坐进了车里。

格拉祖诺夫艰难地扯了扯脖子上的红色围巾。他在上车前快速对沈纫兰说道:

“我很抱歉,玛丽小姐。请你留在原地,替我给道尔警探叫一下救护车。”

他砰地关上车门,一脚将油门踩到底,疾驰而去。

车内,陆鉴山冷冷地注视着身侧的日本人。

他坐进车厢,发现里面还有一人。

那人身材矮小,原本躬身藏在椅座之下。格拉祖诺夫一声枪响,他立刻直起身子,拔出了腰间的手枪。

男人转过头,陆鉴山立刻认出了对方。

“田中大尉?”

男人冷冷摇头,脖子上露出半截狰狞的疤痕。

“你说的那人是我的双胞胎弟弟,田中正孝。鄙人叫做田中正男,是大日本帝国陆军大佐。在伍德劳恩公墓,我们打过交道的,陆博士。”

陆鉴山紧紧护着怀里的金属盒子。他早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死亡固不足惧,唯恐辜负众人所托......

他抬眼看向前座一言不发的司机。

“安德烈,”他轻声问道,“是为了格林小姐吗?她在日本人手里?”

“......”格拉祖诺夫没有回答。

除了所长伽塞尔博士,陆鉴山没有向研究所的第二个人透露自己的去向。最初看见格拉祖诺夫的出现,陆鉴山原本也有些奇怪。转念一想,他认为很可能是因为弗莱克斯纳博士的突然到访,伽塞尔博士特意让安德烈来通知他的。

从始至终,陆鉴山从未想过要去怀疑安德烈·格拉祖诺夫。他信任着他,将他视为一生的挚友。

就算到了现在,他亦没有对安德烈生出怨恨之心。他坚信,对方那么做一定是受到了胁迫,就像当年那样......

车厢内凝滞的空气让人胸口隐隐作痛。

田中正孝突然自顾自地哼笑起来。他的身躯因为笑声颤动着,狭长的三白眼眯成了两条令人嫌恶的细缝。

“真是让人感动的友情。”

他脸上的笑容蓦地消失了,声音却还是阴阳怪气的。

“我来告诉陆博士一件事实吧。1939年2月23日,将匿名信件投入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信箱里的,正是你这位好友,安德烈·格拉祖诺夫。”

陆鉴山感到胸口正中一拳,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为什么......”他发现自己的质问是如此无力。

为什么继菲利普教授之后,连安德烈也......

格拉祖诺夫转动方向盘,没有回答。

令人窒息的沉默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汽车一个拐弯之后,格拉祖诺夫喃喃开口了。

“因为嫉妒。”他转过头瞄了陆鉴山一眼,蓝色的眼睛里是全然陌生的色彩,“我嫉妒你,天才的Dr.Lu。”

他收回视线,目视前方。

“你知道当初我为何主动调离菲利普教授的实验室?因为我知道,在那里我永远只能隐身在你的光芒之下。菲利普教授眼中,从来只有他最得意的中国学生,不是吗?”

“......”

这一次,轮到陆鉴山沉默以对了。

崇高的希波克拉底再一次坠落了。这一次,他粉身碎骨,坠入炼狱。撒旦的使者扇动着黑色的翅膀,前来迎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