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快的音乐从客厅的收音机中传出，极具煽动性的男中音照例在不遗余力地向广大市民念出广告词。

“莱辛百货公司圣诞嘉年华，为你的家人选择最好的礼物。”

这时是早上七点二十，尤莉斯在崭新的IBM打字机上打下最后一个字母。她将稿子从打字机上拿下来，检查了一遍，最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她站起身，叫了一声汤米。

“亲爱的，你吃完早餐了吗？”

“是的，妈妈。”

尤莉斯走到餐桌边，汤米的牛奶喝光了，盘子里的欧姆蛋也吃得干干净净。他期待地仰头等待妈妈的赞扬。

“好样的，汤米。等会儿我要送你去尤金家，今天艾丽阿姨送你去学校。”尤莉斯一边收拾餐盘，一边说道。

邻居家的尤金与汤米年龄相当，两人读同一个小学。尤莉斯和尤金的妈妈艾丽轮流送两个孩子上学。她赶时间，急匆匆地将餐盘放进厨房的洗碗槽。

汤米在客厅等着她。广告的背景音乐从客厅内传来，水龙头哗哗流着水，冲刷着瓷盘表面。

在她毫无察觉的时候，音乐声停了下来。

“现在插播一条紧急新闻。今日凌晨纽约再度发生一起失踪案。失踪人李明昌，朝鲜籍，男，46岁。据调查，此人一直在美国从事复国反日活动。有人声称，在失踪者最后出现的地方目击到了怪异姿势的雪人。该起失踪案是即11月22日日本记者伊藤健一失踪案以来，纽约发生的第十三起失踪案。关于纽约城一系列失踪案，警方讳莫如深，不愿做出任何正面回应。纽约警局负责失踪案的詹姆斯·道尔警探，今晨在警局门口以强硬态度拒绝记者采访......”

尤莉斯走出厨房，啪地一声将收音机关掉了。

“好了，汤米，快去穿上你的外套。”她佯做严肃地催促小汤米。孩子原本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广播内容，此时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他走进房间穿好外套，犹豫了一下后抱起了床脚的橄榄球。

“妈妈，我可以把它带去学校玩吗？”

尤莉斯愣了愣，随即微笑点头。

“当然可以。但你一定记得把它带回家哦。要是忘在学校弄丢了，爸爸回来一定会很生气的。”

汤米抱着橄榄球开心地笑了。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爸爸在感恩节午餐中途离开之后，再没往家里打过一个电话。妈妈告诉他，爸爸忙完手头上的案子，一定会回家兑现他的承诺。

尤莉斯在汤米转身后，眼神冷了下来。今天是12月5日，她不知道那位失职的父亲是否还记得答应过儿子的事。

按下对前夫的不满和怒意，尤莉斯将儿子送到邻居家，然后搭乘地铁前往报社。

为了省下邮费，尤莉斯向来是自己将稿子送到报社。她常常为那家小报社写一些为职业女性发声的文章。她一直希望当一名女记者，而不是一位广告公司的打字员。

四十多分钟后，她走进报社的大办公室内，想将稿子交给熟识的编辑。不巧那位编辑正好去了洗手间，尤莉斯不得不拿着原稿在办公桌边等他。

“真是怪事，都已经一个星期了……”

尤莉斯听到隔壁像是自言自语的低语。她看过去，那里坐着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编辑，手里拿着电话听筒，似乎是刚接完电话。

“又是那位老太太？”邻座的工作人员有些戏谑地对年轻编辑说道。

“对！听声音应该是我祖母的年龄了。她已经连续打了一个星期的爆料电话了，说的都是同一件事。昨天我跟你聊到过的。她住在曼哈顿中城，从上周开始，老太太注意到一群人总在她家对面大厦楼顶放飞气球。她说那些人神神秘秘的，一边观察飘走的气球，一边还拿着纸笔不知在记录着什么。”

“老年人总是过于敏感，疑神疑鬼的。”另一人耸了耸肩，“别再烦恼爆料电话了，这不重要。现在全纽约都在关注连环失踪案，这才是我们这一行应该花费力气挖掘的新闻。其实我这里刚得到一个重要的线报。有人提供内部消息，证实上周宾大医学院的师生集体失踪案与纽约的案子属于同一伙人所为……”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尤莉斯完全听不见了。她无意偷听两人的谈话，只是他们谈论的内容让她立刻联想到詹姆斯的工作。她的内心隐隐生出一丝不安——尽管她痛恨自己事到如今仍在为前夫担心。

她匆匆将稿子交了出去，不愿去想与詹姆斯相关的任何事情。二十多分钟之后，她来到了哈利·威尔广告公司。时间掐得刚刚好，离上班时间还有十分钟。

在大厦电梯里，尤莉斯遇到了四个穿着莱辛百货公司制服的工作人员。其中一人是一位三十多岁的亚裔，帆布面料的制服内，穿着一件棕色的高领毛衣。她的眼神不经意地与对方碰撞到一起，不知为何她从那人的三白眼中感受到一股汗毛倒竖的寒意。

她若无其事地撇开了视线。

电梯停了下来。尤莉斯率先走出了电梯。她知道，那四个人是来测试飞行广告用的热气球的。前一日，公司已经制作好了预备悬挂在气球上的标语。

“莱辛百货，最佳选择。”

她记得标语的广告词里有这么一句。

哈利·威尔公司多次承接这样的空中广告业务，不过像莱辛百货这样一下子预订了三十个热气球的大业务还是第一次。

今年莱辛百货下了大手笔，看样子似乎对夺得圣诞节的销售冠军势在必得。

尤莉斯脱下外套，坐到自己的工位上。她拿起放在打字机旁边的稿子，迅速扫了眼内容，是关于热气球投放区域和飞行路线的预测。时代广场、帝国大厦、中央车站等人流量大的地方，自然是当仁不让的选择。唯一让她感到疑惑的是，哈德逊河口的自由女神像却不在投放区域。

明明是游客众多的热门景点。

尤莉斯嘀咕了一句，手上动作却没有半点含糊。她麻利地打开机盒盖子，噼噼啪啪地键盘上敲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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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鉴山没有想到，自己再次回到了菲利普教授的别墅前。12月初的清晨，寒风呼啸，院中的红梅傲然挺立着。这提前开放的中国植物，让陆鉴山努力压抑的平静内心亦燃烧起了滚烫的火焰。

他的眼底映入火海般的艳红。相同的景致中，他与教授的最后一面历历在目。

“开得真好。”

温柔的女声在陆鉴山耳边响起，随之而来的，是手上柔软温暖的触觉。

不远处，道尔警探倚在警车门边，默默地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他吐出一个个烟圈，无聊地看着它们在眼前飘散。那两名牵着手的身影真是扎眼啊。为什么他的任务是带着一对中国情侣故地重游？

警探撇开视线。他想起他的前妻和儿子。自那天他匆忙离开，便再没有与家人联络过。他很清楚，尤莉斯一定还在生他的气，今年的圣诞节聚餐恐怕是毫无希望了。至于小汤米，他一想到他就觉得愧疚与心痛。于是，他干脆强迫自己不去想他们。

他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的工作上。这段时间，纽约的一系列失踪案搞得警方焦头烂额。人们议论纷纷，以为纽约城出现了一个连环杀手，而报纸上也是如此报道的。

道尔警探很清楚，那不过是高层操纵舆论的手段。他们不可能告诉民众，美国潜伏着危险的日本间谍，而他们手中有着“融化”人体的恐怖病毒。

11月28日晚，他将陆博士从宾夕法尼亚大学带回纽约。很快，康普顿上校来到警局，提出要将陆鉴山带走。

“高层有指示，需要陆博士协助制造YUKIHIME的疫苗。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的鲍威尔医生以及陆军军医总署的西蒙斯上校，分别向卫生署和军方推荐了他。”康普顿上校翘着二郎腿，双手交握置于膝盖上。

“等一等。陆现在仍然是什拉齐医生毒杀案的嫌疑人。”道尔警探可不想自己的嫌疑人被外人带走。他还有很多事情要问陆鉴山。

“杀死什拉齐医生的是一个叫做佐藤的日本人，他是田中正男的属下。”

“那么，这个日本人现在在哪里？”

康普顿闻言，薄薄的嘴唇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这你得问一问那位中国来的王上校。”

康普顿没有再解释什么，随后便将陆鉴山带走了。接下来的几天，纽约连续发生的失踪案让道尔警探无暇他顾。等他回过神想要找那名中国军人时，赫然发现此人已经不在美国了。

今日凌晨，琼斯局长将道尔叫到办公室，交给他一个特殊任务。

天一亮，道尔警探根据上级的指示来到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当他在实验室门口见到穿着全套防护服走出来的陆鉴山之后，这才知道是陆鉴山主动提出要与他见面的。

“道尔警探，我想要你带我去一趟纳苏郡。关于菲利普教授的死，我听说你查到一些事情。”陆鉴山开门见山地提出了他的要求。

那天他被康普顿上校带离警局之后，他从上校口中得知，鉴于他在微生物与免疫学方面的突出能力，有人为他做了特殊保释。当然，这个保释是有条件的——他必须为美国政府制造出YUKIHIME的疫苗。

这一个星期，陆鉴山一直呆在洛克菲勒研究所。然而，疫苗的研制并不顺利。

“怎么？陆博士现在还有闲心管那种事？”道尔警探弹了弹夹在手指里的香烟，白色的烟灰如雪一般洒落。他怀着满腹的怨气，不知要如何发泄。

他知道陆博士在帮政府秘密研制YUKIHIME的疫苗。他等了足足一个星期，得到的消息让人失望。

那些该死的日本佬躲在暗处蠢蠢欲动，他感到深深的挫败和无力。一旦把那些疯子逼急了，他们很可能做出更加疯狂的事情。在没有疫苗的情况下，白宫的高级顾问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正是因为这种种情绪积聚在心中，道尔警探实在无法理解为何在如此关键的时刻，身处漩涡中心的陆博士会离开实验室。对了，他竟然还要求带上一位美丽的女士同行。

警探满心不忿，但他终究不能拒绝上级交派的任务。此时此刻，他站在菲利普别墅的庭院中，神情阴郁地一根接一根抽着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