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罪与罚
通过我进入无尽痛苦之城
通过我进入永世凄苦之坑
通过我进入万劫不复之人群
正以推动我那崇高的造物主
我是神权神志神爱的结晶
在我之前未有永恒之创造
我将于天地一同长久
进入者必将断绝一切希望
傲慢戒之在骄-负重罚之
嫉妒戒之在妒-缝眼罚之
......
——节选自但丁《神曲·炼狱篇》
眼前一片漆黑,耳边充斥着街市嘈杂的声音。陆鉴山感觉自己的身体随着汽车的行驶左右晃动着,犹如大海中迷失了航线的渔船。
汽车进入市区之后,田中拿出一块布罩住了陆鉴山的眼睛。汽车似乎一直在市区转圈,他能听见公交车的喇叭声,警哨声,广播声,店铺内传来的音乐声,各种各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汇聚成杂乱无章的旋律。不知道过了多久,连这些让人烦躁的声音也逐渐消失了,四周陷入了沉寂。陆鉴山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自他蒙上眼罩,无论是田中还是格拉祖诺夫都没有再说一句话。陆鉴山索性闭上眼睛,他给自己把脉,确保情绪稳定,能沉着处理任何状况。
汽车停了下来。
有人拉开车门,将他拉了出去。有两人左右架着他,几乎是半强迫地拖着他往前走。
他敏锐的鼻子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渐渐地,这种味道越来越浓,混杂着琼胶特有的气味。
他听到皮靴走动的声音,简短的口令式的日语。他被人用力地往前推了一把,随后眼罩被人粗暴地取下。
刺眼的黄光乍然悬在他的头顶,陆鉴山下意识地眯起眼睛。待他习惯了亮光,他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狭小的房间内,面积约七平方米。天花板上吊着一盏白炽灯,四壁没有窗户,水泥地板上没有陈设,一道铁门是唯一的出口。
田中正男此时就站在出口的位置,矮小壮实的身躯堵在门前。他左右扭动着脖子,发出轻微的筋骨活动的声音。
“陆博士,不想吃苦头的话,就乖乖把手里的盒子交出来吧。”
田中抬起两根手指,立即有一名下属走近陆鉴山。他伸手欲夺,却发现长相斯文的支那医生将盒子护得死死的,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陆博士,你好像还没搞清楚你现在的处境。”田中让下属退下,阴鸷的三白眼看向一旁的格拉祖诺夫。
“俄国人,劝一劝你的朋友。“
武器已被田中缴走的格拉祖诺夫耸了耸肩。他英俊的面孔一旦失去活泼热情的笑容,五官就会呈现出更加坚硬的线条。这让他看起来冷酷无情。
他毫不犹豫地上前,身高体型的优势使他看起来像一座移动的高山。头顶的白炽灯投下歪斜的影子,在地面上缩成了扭曲的一团。
格拉祖诺夫低头俯视着他的朋友。
“杰克,你有两种选择。要么现在交出病毒;要么让那些日本佬杀死你,再抢走病毒。”他天蓝色的眼睛泛着微光,犹如北极圈内万年不化的蓝色冰山。
格拉祖诺夫伸手抓住金属盒。两个人的距离近得他能看见对方瞳孔内的自己。
哦,多么丑陋的面孔。
他闭上眼睛,听见自己陌生的声音钻进耳朵。
“想一想玛丽小姐吧。你一定还想再见她一面。”
他感受到按在金属盒上的另一双手离开了。这让他暗暗松了一口气。
“喂,日本佬。我已经照你们说的做了。”他退回到田中旁边,语气强硬,“现在就立刻放了杰西卡·格林。”
田中拿过盒子,打开盖子看了一眼,马上又盖上了。他轻点下巴,嘴角浮现出没有温度的弧度。
“你放心,一旦确认安瓶里的是YUKIHIME,我们一定会信守承诺的。”他朝下属打了一个手势,退出了房间。
“暂时请你们两位在这里等一下吧。”
随着铁门咣当关闭,屋子里只剩下一室凝重的空气以及两名沉默的男人。
格拉祖诺夫很快就忍受不了这种难言的气氛了。他有些自暴自弃地一脚踢在灰色的水泥墙上。那上面随即多了一个黑色的脚印。
“杰克!你难道没有什么想问的?!”他摊开两手,气急败坏地嚷道。
陆鉴山在墙角坐了下来。格拉祖诺夫在他平静的面孔上找不到怨恨,这让他更加生气。
“喂,你说点什么吧!”话音刚落,墙壁上又多了一个脚印。
面对一米九几的大个子犹如撒泼幼童般的行径,陆鉴山露出苦笑。
“我知道的......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格林小姐。感恩节之后,你向格林小姐坦白你的决定了?”
“不是!”格拉祖诺夫使劲挠了挠头,他扭头愤怒地注视着陆鉴山,“你为什么不问我,三封匿名信的事?”
“......”
他看见陆鉴山的脸上连那一丝苦笑都消失了。那个天才的中国人,此刻正用一双深邃的黑眼睛注视着他。
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怜悯。
格拉祖诺夫挫败似地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他抬眼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深刻地感受到上帝所说的原罪是人类永远摆脱不了的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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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2月22日晚。格拉祖诺夫离开操作间之前,检查了所有的设备,关了电灯,双手插在外套衣兜里慢悠悠地走出来。
时间接近凌晨。他眨了眨酸胀的眼睛,伸手拍打后颈僵硬的肌肉。
等待电梯的时候,他再一次遇到了杰克·陆。闲聊间,他像往常一样邀请对方去酒吧喝一杯。结果还是和往常一样,对方礼貌地拒绝了他的邀请。
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率先跨出了电梯门。
“明天见,杰克。”他朝身后摆了摆手,大踏步地往前走了。
半个多小时后,他坐在常去光顾的酒吧里,伴着爵士乐曲,仰头灌了一口“莫斯科骡子”,接着握紧拳头哈地呼出一大口酒气。
他实在想不明白,那么天才的人,为什么还要如此拼命、如此努力?
Dr.Lu难道不知道,他的行径简直就是在赤裸裸地嘲讽那么平凡的普通人?那种只注视着自己热爱之物的单纯,另一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不折不扣的傲慢。
他痛恨Dr.Lu。从这个中国人进入菲利普教授实验室的第一天,他就痛恨他抢走了所有人崇拜的目光。
从小到大,格拉祖诺夫从不怀疑自己是一个优秀而刻苦的人。然而,在陆出现之后,他的自信遭到了根本性的打击。
如果你亲眼看见自己废寝忘食加班数月才想通的实验流程,另一个人轻轻松松地在一个下午就搞出来之后,你就会深刻意识到上帝造人是有多么地不公平。
那种在医学上令人吃惊的敏感度和预见性,在茫茫大海中精准地找到方向的能力简直是上帝的恩赐。
格拉祖诺夫不甘于屈从命运。他调整状态,开足马力,一心想要和对方比个高低。
然而,越是拼尽全力,越是感到无力。绝望的利剑一寸寸深入他的躯体,最后刺穿他的心脏。
明明已经那么努力了,明明已经堵上了所有的尊严往前冲刺,为什么无法缩小自己与那人之间的差距?
哪怕只是一点点,只是缩短一点点的距离,我便能抱着那团小小的希望继续跑下去......
无论如何努力,无论如何挣扎,你我之间始终隔着一条无法填补的鸿沟。
这是格拉祖诺夫与陆鉴山共事一段时间后,清醒意识到的事实。于是,他选择了离开。他主动调离菲利普教授的实验室,彻底放弃了病毒的前沿研究。
此后,医学界少了一个病毒专家,多了一个杰出的微生物冷冻储存技师。亲人朋友们仍向从前一样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但是他很清楚,自己是一个失败者。
难道他不应该嫉妒陆吗?
嫉妒是人类生而为人的罪,是与生俱来的黑暗。
格拉祖诺夫仰起脖子,又喝了一大口酒。他好酒却不酗酒,最多只到微醺的程度。但这次,他是真的有点醉了。
他在酒精的作用下昏昏欲睡,歪着脑袋趴在桌子上。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沉入酒瓶底部时,邻桌的说话声让他微微抬起头。
他刚才好像听到有人在说“杰克·陆”。
格拉祖诺夫的眉毛困惑地皱在一起,他下意识地聆听邻桌的谈话。
“菲尔医生,真没想到你竟然和洛克菲勒研究所的Dr.Lu认识!”
格拉祖诺夫快要闭合的眼皮猛地睁开了。他扭头朝邻桌看去。
一个二十岁出头的男人握着酒杯,落在着同伴身上的目光除了惊讶还掺杂了羡慕。
“岂止认识,我和他曾在一个实验室工作过。那时候我正在芝加哥大学医学院读博,陆还是一个大学二年级学生呢。”被称作菲尔医生的男人得意地说道,“那家伙是个货真价实的天才。教授特别喜欢他,破例让他进入我们的实验室研究伤寒杆菌。”
“果然......这样的人简直是上帝的宠儿。我在一次研讨会上听过Dr.Lu的演讲,很多同行预测他会是第一个拿到诺贝尔医学奖的亚洲人。”
菲尔不置可否,手指慢慢在透明的玻璃杯沿划了一个圈儿。
“天才站在离你很远的地方,那是仰慕的对象。若是站在近前,则是痛苦的根源。”他朝不解的同伴扯了扯嘴角,接着说道,“家父在一家收音机制造工厂工作。那家工厂的老板是德国移民,他有个儿子叫做汉斯·冯·霍夫曼,是一个从小在赞誉声中长大的公子哥。巧的是,汉斯也是芝加哥大学医学院的学生;更巧的是,他和杰克·陆是同年级。”
菲尔停止了手指划圈的动作,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他咂了咂嘴,像是忍受不了酒的烈度。
“汉斯是一个胜负心、自尊心很强的人。他非常聪明,受到大人们的喜爱。无论走到哪里,他总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如果他不是和陆同期考入医学院,也许就不会有那样的悲剧了......”
在菲尔医生的娓娓道来中,多年前的悲剧逐渐浮出水面。
优等生汉斯从未预料到,自己会遇到陆这样的对手。他无法忍受输给一个劣等的黄种人。巨大的压力下,汉斯的心理逐渐失衡。为了打败陆,他甚至在药剂学考试中作弊。而他作弊的一幕正巧被同一个考场的陆看在眼里。
那一刻,汉斯似乎在陆投射过来的目光中,感受到深切的怜悯。
屈辱与惊慌交织在一起,演变成一发不可收拾的恨意。考试结束后,汉斯霍地站起来,大声斥责陆作弊。陆没有做任何解释。他那双黑色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汉斯,然后收拾了纸笔离开了考场。
对手近似于无视的态度,进一步刺激了汉斯。之后作弊事件持续发酵,医学院开启正式调查。这个时候,汉斯找到了学长菲尔。
“汉斯提出,想要进实验室开开眼界。那时候我们全家仰仗着父亲在霍夫曼工厂的薪水,我不得不接受汉斯的要求。我偷偷带他去了一趟实验室。当时我并不知道,汉斯趁机偷取了实验室里的菌株——他想要利用伤寒杆菌杀死他的同学!”说到这里,菲尔医生往杯里倒了一杯酒,再次一饮而尽。
格拉祖诺夫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咽下一口唾沫,继续偷听邻桌的谈话。在菲尔医生断断续续的讲述中,一切都变得清晰明了起来。
汉斯最终未能实施他的谋杀计划。他在家里培育病菌时,因不当操作污染了自己的食物。
急性肠伤寒夺走了他年轻的生命。
老霍夫曼痛失爱子。尽管他知道汉斯死亡的真相,他却声称自己的儿子死于谋杀。
这起悲剧以陆鉴山的无罪释放落幕,而代价亦是沉重的,他由此背负上洗刷不掉的杀人嫌疑。
在酒吧乐手欢快的旋律中,格拉祖诺夫就这么意外地窥见了Dr.Lu隐藏的过去。他该同情他亲爱的同事吗?不,他深切地同情着汉斯。
他与汉斯素昧平生,可他觉得汉斯是他的知己。他理解他的痛苦,明白他邪恶罪行背后的悲哀。
人人生而有罪。色欲、暴食、贪婪、懒惰、暴怒、嫉妒、傲慢。而嫉妒和傲慢,是人类最重之罪。
那天晚上,格拉祖诺夫离开酒吧,压抑在内心深处的黑暗如同《杰克与豌豆》里的植物藤,疯狂生长。
他不害怕从碗豆藤顶端坠落。与此相反,他兴奋、激动,愉悦到浑身战栗的程度。
研究所里没人知道Dr.Lu的过去。他们不知道他们身边潜藏着一名杀人疑犯。
不不,菲利普教授一定是知道的。
一想到这一点,安德烈心里更不是滋味。
将黑暗关在道德的牢笼里是一件耗费精力却不一定愉快的事,然而放任它冲破牢笼却是轻松的,甚至可以说是畅快淋漓的。
恶的觉醒,也许就发生在眨眼之间。
格拉祖诺夫连夜写好了三封信件。翌日,他早早赶去研究所,将信件分别投进了所长伽塞尔博士、菲利普教授、以及Dr.Lu的信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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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发表一下感想吗?”格拉祖诺夫说完一切,喘了一口气。
他抬眼觑向陆鉴山,想看看他此刻到底是何表情。令他失望的是,陆看向他的目光是平静的。那双眼睛透彻得犹如明镜,只映照出格拉祖诺夫自己的模样。
他突然觉得无趣,同时又自嘲般地想到,自己这几年的愧疚之心到底是没有必要的。
因为天才的Dr.Lu根本就不在乎。
格拉祖诺夫咧开嘴,大剌剌地笑出了声。
“杰克,你知道霍夫曼一定要你死的理由吗?”他直直迎向陆鉴山的目光,“嫉妒是他憎恨你的理由,但憎恨到要杀掉你的原因,大概是你注视他的眼神吧。”
说完,他挑衅似地朝陆鉴山眨了眨眼。
“平静得好像根本没把对方放在眼里。无视是最高级别的轻视。”
这一次,他终于看到陆鉴山的目光剧烈地闪了一下。那神情好像是格拉祖诺夫猛地刺了他一刀。
格拉祖诺夫随即移开视线,埋头盯着混凝土地板。这时,他听到陆鉴山低沉的嗓音搅动密室凝滞的空气。
“我从未轻视过霍夫曼。他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尤其是解剖学,我自认为是不如他的。目睹他作弊的那一幕,我很诧异。药剂学这一科目对霍夫曼来说,要拿到好成绩绝不是难事。那时,我只是......无法理解他为何作弊。”
陆鉴山一直觉得,自己对霍夫曼之死负有责任——尽管他并不清楚霍夫曼的死亡真相。每当他回首过去,他常常陷入自责,认为一切源于他没有及时处理好作弊事件。
“事后不做任何解释,是因为我知道那种情况下,人们更愿意相信一个白人的指控,而不是一个中国人的辩白。”
多年以来,他从未对任何人解释过那起事件。霍夫曼已经死了。至少是为死者讳,他不愿再去说明一切。
这时,铁门哐地打开了,一个柔软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
“看来你们聊得很开心呢。”
两个人同时朝着门口看去,只见田中带着一名面颊丰润犹如少年般的白衣男子走了进来。
“三岛!”陆鉴山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格拉祖诺夫闻言一惊,他的目光直直落在三岛冠玉般的面孔上。
这人就是一手培育出YUKIHIME的恶鬼?!
另一边,三岛士季的目光始终落在陆鉴山身上。他的嘴角保持着一个微妙的弧度,看起来似笑非笑,让人摸不着真意。
“很高兴这么快又见到您了,Dr.陆。”他的语气听起来似乎真的是心情愉悦,“我没有料到,菲利普教授当年竟保留了一支原始病毒。感谢您及时找到了它。中国有句俗语,叫做送佛送到西。Dr.陆不介意再帮我一个忙吧?”
陆鉴山眉锋紧蹙,他一言不发地盯着三岛。
三岛侧过身子,露出半个出口。门外站着四名全副武装的日本人。
“我们的时间不多。劳烦Dr.陆在三十二小时以内制造出YUKIHIME的疫苗。我已经为您准备好了设备齐全的操作间。”
他的神情谦逊恭谨,然而落在格拉祖诺夫眼中,却是说不出的嫌恶。
格拉祖诺夫转头看向陆鉴山。对方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侧脸线条绷得紧紧的。
“如果我拒绝呢?”陆鉴山开口。
三岛嘴角的弧度变成了一个明显的微笑。
“您应该很清楚,您没有拒绝的余地。”
他的声音犹如恶魔的低吟,回荡在狭小的牢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