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春与修罗

12月6日清晨,一名护士照例查房。当她拉开帘子,眼前空无一人的病床让她暗叫不好。

被子半翻着,床单尚有余温,铁架上倒挂的玻璃瓶还有半瓶混合了青霉素的生理盐水。拔出的针头垂在床边,输液管微微晃动着,似乎在嘲笑着迟来一步的医护人员。

护士立刻走出病房,快步迎向主治医生。

“不好了!三号床的病人不见了!”

医生皱起眉。他记得三号床的病人是一名警察,腹部中弹,昨日紧急送医的。

该死的!他向来最厌烦这类病人,不仅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还总给医院添麻烦。

“赶紧找找!对了,马上给纽约警局打电话!”医生铁青着脸说道。

一个多小时后,逃离医院的詹姆斯·道尔警探出现在纽约郊区的一间“安全屋”里。他若无其事地向警卫亮出证件,顺利见到了伊蕾娜·巴切维茨。

“好久不见,大侦探。你的状况看起来不太好。”

伊蕾娜躺在沙发上,正百无聊赖地翻看着一本俗套的爱情小说。当她瞥见脚步沉重,面色苍白的警探走进来,她扔下书本,挑了挑细长的眉。

一周前,她和露西被纽约警局分别保护起来。不用工作就有饭吃的日子虽然舒服,但没有自由这一点着实让人难以忍受。

老实说,她很高兴见到道尔警探。

另一边,道尔警探可没时间和她叙旧。他的伤口疼得厉害。为了防止伤口裂开,他连走路都变得小心翼翼,活像他在异国电影里看到的那些碎步而行的日本女人!

真他妈糟糕!

他暗骂一句。昨天上午,他被格拉祖诺夫射中一枪。事后沈女士将他紧急送入医院。给他动手术的医生告诉他,他很幸运。因为那一枪击中腹部,没有伤及重要器官。

幸运?

他可不这么认为。他被那该死的俄国佬摆了一道。最让人火冒三丈的是,陆博士在他的手里出了事。他的任务失败了!

“伊藤的记事本在哪里?”道尔警探开门见山地问道。

伊蕾娜睁大眼睛,宝石般的湖蓝色眸子满是困惑。

“亲爱的大侦探,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别给我装蒜!”警探再也没有耐心,他不由地吼了一句。然而下一秒他就为自己的莽撞付出了代价。腹部的伤口被牵动,尖锐的痛感立刻报复了道尔警探对女士的不礼貌。

他呲地咧嘴哼了一声,眼皮剧烈颤抖了几下。

“原来是受伤了,怪不得脾气这么暴躁呢。”伊蕾娜敏锐地察觉到了警探的异样,她若无其事地撩了撩头发,冲警探抛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道尔警探的脸色愈发阴沉。陆鉴山是研制疫苗的关键人物,如果不能尽快将他救回......他简直不敢想象后果。

警方查遍了格拉祖诺夫家族在美国的全部房产,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不仅格拉祖诺夫本人失踪,就连他的未婚妻杰西卡·格林也不知踪迹。

对道尔警探来说,现在他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伊藤健一留下的记事本。他知道伊藤一直在调查YUKIHIME相关之事。说不定记者已经查到了田中等人在纽约的藏身之地。

“伊藤的童话里,讲到了会使用魔法的白雪公主。我来给你讲讲,真正的白雪公主是什么样子的吧!”

不等依蕾娜回应,警探径自坐到椅子上,开始讲述他所知道的可怕魔女——YUKIHIME。

......

“现在你应该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吧。如果找不到陆博士的下落,纽约,不,整个美国都将面临一场巨大的灾难。成千上万的无辜之人会死于非命。”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依蕾娜露出一个遗憾的表情,随即拿起了腿上的小说。

伊蕾娜事不关己的语气挑起了警探的怒火。他瞪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伊蕾娜的冷漠。

“在欧洲,不是也有成千上万的无辜之人死于非命么?当战火在欧洲燃烧起来的时候,你们不也是认为,他人的地狱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伊蕾娜面无表情地盯着书页上的铅字。

纵使她装得毫不在乎,书页上的文字却一个也没有映入她的脑海。她的思绪纷乱,犹如狂风卷起的落叶,上下摇摆,找不到落处。她答应过健一,绝不能把记事本交给任何人。然而,此刻她的良心正遭受着谴责......

“好吧,我知道没人能够逼迫你做不愿意做的事情。”

她听到警探用虚弱的声音喃喃说道。

“你想要听一听诗吗?记者最喜欢的那首诗,我翻译出来了。”

这句话几乎可以说是温柔的,完全不像是出自于道尔警探之口。

伊蕾娜惊讶地看向警探,却见他掏出诗集翻到某一页,里面夹着一张纸。

道尔警探自顾自地念了起来。

“春与修罗

 (mental sketch modified)

灰色的心象韧钢上

旌节的枝蔓,缠绕着云彩

野蔷薇漫生、腐殖质的湿地

到处、到处,都是谄媚的花样

(琥珀的碎片浇筑直下

不时淹没正午的管弦乐)

怒气冲冲的苦涩和抑郁

在四月气层下的阳光地面上晃荡

我,只是一介修罗

唾吐口水,又紧咬牙关

(风景,在泪光中打颤)

滞住了眼界尽头的乱云

玲珑透彻的天海之上

净玻璃圣风穿行其中

丝柏排开,春天的一行

黑黢黢地,吞吐以太

那黯然的阵脚向上

直到天山的雪脊都在闪光

(飞旋的鳞波和白色偏光)

却没有真心的话语

断云飞天

我只是,一介修罗

啊,在光辉灿烂的四月谷底打转

咬牙切齿,火烧火燎

(玉髓色的流云漂动

那春天的鸟儿,在何处啾鸣?)

......”

道尔警探从未这么富含感情地念诵一首诗——何况还是一首日本诗。他可怜的文学素养捉襟见肘,关键时刻发挥不了太大作用。他之所以能把这首诗翻译出来,全靠了那位纳苏郡小镇的盆栽老人。

在事后的问询中,警探了解到老人是一年前搬到长岛居住的华人,退休前他在哥伦比亚大学教授东亚文学,精通中日朝三国语言。道尔警探原本正苦恼于不懂日语语法,他拿出伊藤的诗集,向老人请教了一番。

他将《春与修罗》翻译出来,老人还特意帮他修饰了语言。

现在,他在伊蕾娜跟前,庄重地将整首诗的英文译作念了出来。

当他从诗集中抬起头看,他看到伊蕾娜美丽的眼睛里泛着盈盈泪光。

“伊蕾娜,如果你听懂了,你应该能够明白,为何伊藤最爱这首诗。”道尔警探定定地注视着伊蕾娜。

《春与修罗》的作者宫泽贤治是一位带着强烈“罪恶感”的佛教徒。他胸怀舍身饲虎悲天悯人之心,誓愿拯救苦海苍生,而他的一生也确实将这一悲愿贯彻到底。

伊蕾娜轻点下巴,一颗眼泪便随着她的动作坠落下来。

她听懂了那首诗,也读懂了伊藤的内心。

“真是一个温柔到悲伤的人啊。”她语带哽咽,回想着伊藤捧着诗集在她耳边念诵日文诗的模样。

道尔警探合上了诗集。他的眼中此时也流露出少有的温情。

“‘我,只是一介修罗’。伊藤的童话里,迷路的修罗最终离开了乐园,因为他不惜性命也要寻找的,恰是真实之门。对于真正的记者来说,那是他们存在的理由。”他顿了顿,灰色眼睛在一瞬间变得凌厉,“而对于警察来说,惩恶扬善是我们存在的理由。”

他站起身,走到伊蕾纳身边,忍痛蹲下身子与她平视。

“我明白你不想违背与伊藤之间的承诺。但是那册记事本记载着真实,是伊藤拿性命换来的。我想他之所以要留下这册记事本,终究还是希望人们能够面对它——无论是多么黑暗可怕的真实。”

“......”

道尔警探注视着伊蕾娜姣好的面容。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时,他感叹于她的圣洁。他想象她如果没有遭遇到国破家亡的战争,她或许正在大学校园里读着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

“伊蕾纳,我知道你的父亲还活着。战争结束后,你一定能回到华沙与父亲团聚。我也是一位父亲,我的儿子叫做汤米。”他耸了耸肩,神情愧疚,“因为职业关系,我很少与他相处,但我从不后悔选择这份职业。我的工作就是惩恶扬善,我希望我的儿子能在一个美好的世界成长。”

“1917年,当我们的父辈踏上欧洲战场的时候,他们相信他们的牺牲是为了下一代不再经历战争。遗憾的是,他们的愿望落空了。现在我们正在经历又一次世界大战。尽管如此,我仍旧对人类的未来保持希望。我会尽我所能地履行我的职责,守护美国。我希望汤米在他十七八岁的时候,不会再有他们父辈所面临的困境。”

他很少长篇大论地说什么,能说到如此地步可以说是詹姆斯·道尔的极限了。当他说完之后,他等待伊蕾娜的回应,神情严肃得仿佛是一位正在等待大法官宣判的新人律师。

伊蕾娜仰起脖子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金色的波浪卷发犹如晨曦下涌动的河流。

“大侦探,你真应该去国会上发表你的演说。与那些口若悬河的国会老爷们相比,你的口才一点也不逊色。”她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道尔警探在最初的诧异之后,感到自己遭受了冒犯与羞辱。他瞪着双眼,扶在沙发上的右手用力,正要撑着起身,伊蕾娜的手蓦地盖在了他的右手上。

“不过,你的演说很吸引人,至少比我手里的这本小说要有趣得多。”这么说着,她扬起胳膊,将手里的书扔了出去。

“我带你去拿记事本。”

她终于下定决心,违背自己的诺言。她不像道尔警探那样自信乐观,一厢情愿地对人类的未来保持着希望。她愿意交出记事本,只是因为她认同道尔警探的职业责任。她相信,伊藤健一也是如此。

男人们有时候就像傻瓜。当他们将信仰投注在他们钟爱的职业上时,他们宁愿牺牲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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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茨-庞特区一座废弃的圣母教堂内。白色祭坛上的鲜花早已枯萎,落满灰尘的花地玛圣母像有着典型的葡萄牙风格。圣母伫立祭坛上,头戴王冠,双手合十,慈爱地俯视世人。

伊蕾娜上前,伸手拂去了祭坛上干枯的叶子。她双手合拢于胸前,口里念诵了一段经文。

“万福玛利亚,你充满圣宠,主与你同在,你在妇女中受赞颂,你的亲子耶稣同受赞颂......”

道尔警探四下张望。他没有料到伊蕾娜会把他带到一座教堂里。绘制着五彩图案的天花板虽然精美,但角落里挂着的蜘蛛网也显示出这座教堂很久无人造访。

“这里原本有一位葡萄牙牧师。我刚到美国的时候,得到过这位牧师的接济。”伊蕾娜诵完经文,回头扫了警探一眼。

“牧师人呢?”

“死了。”伊蕾娜平淡地说道,“他被潜入教堂的小偷一刀捅死了。”

她仰头注视着圣母,似乎是在问自己,又似乎是在质问圣母。

“为何好人没有好报?”

道尔警探扯了扯嘴角。这个问题他也不知如何作答。

“我要的东西呢?”

他的话音刚落,便见伊蕾娜爬上了祭坛,俯身在圣母像后面摸索着什么。很快,她转过身子,朝警探扬了扬手。

她高举的右手中,握着一册墨绿色封皮的记事本。随后她跳下祭坛,将记事本交到了警探手中。

道尔迫不及待地翻开封皮。扉页的右下角,是钢笔写上去的姓氏缩写“K·I”。

不错,这正是伊藤健一的记事本。

道尔啪地合上封皮,内心激动不已。他开口欲向伊蕾娜道谢,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冷不防地响起。

“举起手来。”

他听到一句口音极重的英文,接着他斜眼看向身侧的伊蕾娜。她纤长浓密的睫毛颤动着,瞳孔微微收缩。她所注视的,是两个持枪闯入的男人。

“别动!”又是一声呵斥。

警探的视线落回教堂前方。他的目光在两个闯入者脸上来回扫视。

其中之一,长着一张他颇为熟悉的面孔。

“田中正孝?”警探扫了一眼男人干净的脖子,冷冷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