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内，形状各异的彩色玻璃折射出绚烂的光芒，摄人心魄。圣堂正上方的墙壁上挂着受刑的基督像，荆棘冠下的头颅低垂，十字架上扭曲的身躯遍体鳞伤。悲悯的圣子以肉身为世人赎罪，他闭目不语，似乎不忍再看这片遍布疮痍的大地。地面的大理石祭坛上，圣母仍旧向世人展露着慈爱的姿态，半睁的双眼注视着人间的爱与罪恶。

田中正孝的枪口对准了警探的脑门。他知道对方腹部有伤，此时能够站在这里已经算是奇迹了。

“不愧是纽约警局的王牌警探。”他赞叹道，“现在，把枪扔到地上，给我踢过来。”

道尔瞠目不语。要是平常，对付两个矮子对他来说根本不是问题。但是现在，一个伤者加一个女人，无论怎么看，他都处于绝对的劣势。

“不想死的话，就照我说得做！”田中的目光一冷，恶狠狠地发号施令。

“你们要在美国国土上，杀一个美国警探？现在美日两国还没有开战呢！”

田中闻言，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笑话。他呵呵笑了两声，嘴里念念有词。

“快了......”

警探心里一沉，立刻想到了什么。他的眼底泛起涟漪。

此时田中已经失去了耐心。他邪笑着，慢慢扣动扳机。

警探一下拔出配枪，扔到了地上。左轮在地板上转了几个圈，远远地滑到了一边。

田中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他对警探能够及时认清形势感到满意。

“上去把记事本给我搜出来。检查一下，确认是不是伊藤的。”田中对下属使了一个眼神。

下属的手枪指着伊蕾娜，他一步步朝警探迈进。在一个高大的前橄榄球运动员衬托下，他就像一只莽撞地靠近狮子的蜜獾。

就在两人的距离缩短到只剩下半米的时候，道尔警探伸出手臂叫停了对方。

“等一下！我想没有一个男人能忍受被另一个男人搜身的。”他嫌恶地挑了挑眉，目光越过眼前的男人落到后方的田中身上。

“我自己来。”

“神原，给警探留点面子。”田中扬起下巴，语气带着一丝嘲讽的色彩。他不无鄙夷地想到，白人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软骨头。在战争中，他们根本不是意志顽强的帝国男儿的对手。

道尔抱歉地向伊蕾娜投去一瞥，随后他从大衣口袋中掏出记事本。只见他轻轻一个扬手，记事本越过神原的头顶，啪地落到了他身后三米远的地方。

“抱歉，没掌握好力道。”道尔警探耸了耸肩。

神原面无表情，眼中却露骨地划过一丝杀意。他回头看了一眼长官，在对方的眼神示意下，他不得不转身往回走。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神原转身的霎那，道尔警探犹如一头突然爆发的北美棕熊，魁梧的身躯以猝不及防的速度朝他撞了过去。

巨大的冲击力下，神原整个人后仰着轰然倒地，武器脱出手掌甩到了伸手不及的地方。道尔警探借着体格优势随即压上，双手扼住神原脖颈。

这突如其来的的攻守逆转使田中一惊，愣了一下后才举枪朝道尔射击。然而地上的两人早已滚作一团，田中的第一发子弹竟然打偏了。

道尔奋力朝神原一个肘击，一下将对方打晕过去。

田中的嘴角无情地抽动了一下，瞄准警探背部再次扣动扳机。

“砰！”

子弹呼啸着擦过田中的衣角，嗖地一声在教堂的门扉上钻出一个木屑四溅的圆孔。

田中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眼珠朝着子弹来处瞄去。下一秒，他的眼皮猛地跳动了两下。

伊蕾娜的右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柯尔特袖珍手枪——此时，她正毫无畏惧地将枪口对准她的敌人。

田中的怒火被眼前的一幕轰地引燃了。他高傲的自尊无法容忍一个女人拿枪指着他。

他调转枪口，朝伊蕾娜还击。

枪响之后，田中正孝没有料到，率先倒地的是他自己。

他瞪着死鱼般的眼睛，五官狰狞着，面部朝下直直倒下。

伊蕾娜错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田中额头上正中一枪。但是，她刚才根本没来得及开第二枪。

她移动视线，随即发现了真相。道尔警探将身下的日本人当作沙袋半撑起身子，他的右手尚保持着射击的姿势。原来，警探趁田中的注意力被伊蕾娜引开，迅速捡起了神原的配枪。

也许是感受到伊蕾娜的视线，警探翻过身子面向伊蕾娜。他喘着粗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干得好，伊蕾娜。我早知道你藏着一把枪。那些日本佬只把女人当作寻欢对象，他们根本没想过防范女人。”说到这里，他得意地嘿嘿笑了起来，但笑声马上被痛苦的抽气声取代了。

伊蕾娜赶紧上前。她的视线落到警探的腹部，那里的衣料濡湿了，晕染出一大片深色的污迹。

糟糕的是，色块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

伊蕾娜将警探扶到一边。她知道失血会导致失温，便将自己的外套大衣脱下盖在警探身上，又用力拍打警探的面颊。

“道尔警探，你撑住。我马上去叫救护车。”

她起身正欲离开，却被警探叫住了。

“把神原绑起来。还有那册记事本，我要拿在手里才安心。”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的笔记，仿佛那是比性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伊蕾娜愣了一下，但她马上照着警探说的去做了。

当她把记事本塞到警探手里，道尔又不知满足地提了第二个要求。

“口袋里的烟......”他朝伊蕾娜眨了眨眼，“那玩意儿......可以镇痛......”

伊蕾娜强忍着把男人打晕过去的冲动，从警探口袋里掏出了干瘪的烟盒，里面只剩下最后一根烟。

她帮警探点烟，但是握着打火机的手不受控制的颤抖。她尝试了好几次都失败了。

“啧！”道尔皱眉，嫌弃地扯了扯嘴角，“真没用。”

很意外地，这次伊蕾娜没有回敬他。

火苗终于打燃了，照亮了警探煞白的面孔。

......

警探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耳边是女人匆匆离去的高跟鞋的声音。他透过吐出的团团烟雾，扫了一眼田中的尸体。

他懊恼自己条件反射地射穿了他的脑门。要不然，他大可以从对方嘴里逼问陆博士的下落。

好在......另一个日本人还活着。

在熟悉的尼古丁的气息中，他摸索着掏出随身携带的袖珍词典，另一只手慢慢地翻开了伊藤的记事本。

黑色墨水写就的日文汉字对道尔警探来说，是全然陌生的。他叼着烟，随意翻了几页，直到一行红色字体跃入他的眼帘。

「人体実験」

那一页中只有四个红墨水写就的字符。字体远远超出正常大小，四个字几乎占据了大半页纸的篇幅。最后一个字的最后一笔，不仅笔画分了岔，甚至纸张都被划破了。不知写者当时究竟是怀着怎样激烈复杂的情绪，竟然用力过大，导致钢笔笔尖都变了形。

警探眯起眼睛，手指的指腹拂过纸面，随着笔画缓缓描摹凹凸粗糙的轨迹。一毫米一毫米的移动，仿佛通灵的仪式，沉寂的空气中他没有来由地感受到残留在纸破处的恐惧。

灵魂深处崩裂出本能的战栗，然而在他反应过来前，那股感觉已如转瞬即逝的烟花寂灭于错落的时空。

他回过神，盯着纸面上的红字，一时间竟觉得它们触目惊心，犹如肺结核病人在死神镰刀下，挣扎着吐出的最后一口血。

他丝毫没有察觉到白色的烟灰落在他的胸前，星火余烬熔化了布料。

警探翻开词典，找寻四个汉字的含义。

人体......human body;

実験......

道尔的灰色瞳孔微微收缩着。他定定地瞪着单词后的英文解释,一时间竟有一种不真实的恍惚感。然而恍惚过后，心脏加速般地狂跳起来。

他艰难地挪动视线，看向祭坛上慈祥的母亲。

阳光透过圣玻璃落在教堂的地面上，七彩斑斓，如梦似幻。圣母目睹世间罪恶，仍旧深爱世人。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感受到玛丽亚是如此光辉圣洁。

玛丽亚怜悯而慈爱地注视着他，仿佛他就是她在人间的爱子。

富有节奏感的脚步声乍然响起。

道尔警探啪地合上记事本，敏锐的双目警觉地看向教堂入口。

当他看清楚那个熟悉的身影，他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

问句尚未说完，一声尖锐的枪响刺破了他的耳膜。他的双眼满是震惊和错愕，上半身慢慢朝一侧歪倒。

一双黑色的皮鞋出现在道尔警探的眼前。他已经死了，只是眼睛还大睁着。两道浓眉间，是一个崭新的枪眼。枪眼周围的皮肤被高温的子弹灼烧，淡淡的焦味混杂在浓烈的硝烟味和香烟味里。

一只手伸向地面，捡起了落在地上的记事本。

再次沉寂下来的教堂，圣光洒落，绘着展翼天使的穹顶仿佛有圣歌奏响。

（万福玛利亚，你充满圣宠，主与你同在，你在妇女中受赞颂，你的亲子耶稣同受赞颂。

天主圣母玛丽亚，求你现在和我们临终时，为我们罪人祈求天主。

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