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6日傍晚，六点四十三分。三岛将一管玻璃瓶举至眼前，黑曜石般的眼睛盯着瓶中的液体出神。

他非常高兴。Dr.陆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在三十二小时内研制出了疫苗。

“三岛医生？”

他被田中正男没有起伏的声音提醒，目光从疫苗落回到田中身上。

此刻两人身在一间郊区别墅的地下室。这是日本财阀在纽约的一处房产。地下室设施齐全，除了警卫，还有多名守在无线电发报机旁的电报员。

三岛所在的房间，布置得犹如一间医学实验室。他抬头看着田中，像是在等着他的下一句。

“支那人和俄国人要怎么处理？”田中这么问着，眼中狠厉的色彩表明他有自己的想法。

“田中大佐想怎么样？”

“处理掉。”田中轻描淡写的语气，就像是讨论如何处理午间的剩饭。

三岛将疫苗放回原处，接着在自己的随身记事本上记录疫苗制作的相关数据。

田中哼了一声，迈步就要离开。

“我需要测试疫苗是否有效。”

田中闻言停住脚步，扭头注视着进入工作状态的三岛。一秒钟之后，他牵动嘴角冷笑一声。

“培养皿中的测试结果，显示疫苗是有效的。我不知道三岛医生还需要确定什么？”

“为了确保这些疫苗注射到我大日本帝国战士的身体里是安全的，必须进行人体测试。”三岛头也不抬地继续写着数据。

田中从喉咙深处发出质疑的轻笑。他抬起手臂，颇为不耐地扫了一眼手表的刻度。

“三岛医生，我们没有时间进一步确认了。J-Day计划迫在眉睫，我们该去做最后的准备了。”

他早对三岛士季有所不满。这位大阪商人的后代，不过是母家尊荣而已，凭借石井阁下对他的信任宠爱便自视甚高，平日里一副目无余子的模样。最让人不屑的是，此人无论是形象还是言行，都不像是一位坚毅的帝国军人。

“这是战争，而战争意味着牺牲。那些光荣的战士，早就做好了随时为陛下献身的准备。请三岛医生不要为了自己的私心，耽搁了皇军伟大的计划。联合舰队很快就要发起进攻，我们陆军绝不能输给海军那些家伙！”

“田中大佐，请你不要忘记了，出发前石井大队长是怎么吩咐你的？”

这句话进一步刺激了田中，他的眼中射出两道凶光。

“三岛医生想用石井大队长来压我？呵！”他勾起唇角，白色的眼球微微鼓出，“大队长让我听命于你，并不是为了让你庇护一个支那人的！”

他的话音刚落，立刻感受到对方投来两道锐利的目光。这让他更加确定了心中的怀疑，他直直迎向三岛的目光，挑衅似地扬起下巴。

“怎么，我说对了？三岛君是舍不得那位Dr.陆？”他学着三岛的语气说道。

“对，我是舍不得。”

三岛坦然的回答让田中吃了一惊。他半垂眼帘，审视般地注视着军医。

三岛搁下笔，合上钢笔帽，从桌边站了起来。

“目前的雪姬仅仅是半成品。按照石井大队长的计划，我等还要继续在雪姬上投入三百至五百数目的原木。在未来的三年中，雪姬要成为帝国称霸世界的第一武器。而要实现这一伟大计划，Dr.陆的能力是必不可少的。”

他一步步走到田中面前，两个人的面孔几乎要贴到一起。

“田中大佐应该很清楚，今后与美国的战争中，终极版的雪姬很可能是主导战争胜败的关键。所以，今后不要再忤逆我。”

他那张向来被田中鄙视为男生女相的清秀面孔，此时散发着不动明王般的压迫感，竟让田中不寒而栗。

田中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当他意识到自己本能的退缩后，他彻底败下阵来，只能面色阴沉地重重点了点下巴。

“......嗨！”

不久之后，陆鉴山和格拉祖诺夫从操作间转移回之前关押他俩的密室。

连续三十个多个小时高强度地研制疫苗，两人无论是精神力还是体力都处于极度疲劳的状态。乍看下去，两个黑眼圈、胡子拉碴的医生倒像是憔悴的病人了。

由于操作间内安装着监听器，另有日本人隔着玻璃墙监视室内全部情况，两人根本没法做私下交流。如今他俩刚进密室，互相还没说上一句话，紧跟着便又进来了三个日本人。

为首的正是三岛士季。他沉默地扫了两人一眼，向下属做了一个手势。

“来送我们上路的？”拄着一根拐杖的格拉祖诺夫冷笑一声，作势又要反抗，却被陆鉴山一把拉住了。

只见两位日本兵蹲下身子，各自将手里的木盒打开，里面竟然是热腾腾的饭菜。其中一份是西餐，另一份则是中餐粤菜。

格拉祖诺夫咽了一口口水，立刻从食物上撇开视线，瞪向三岛。

“这是要吃饱了上路？我既然落在你们这些狗杂种手里也没想活着，但是你们答应过要放的人......”

三岛打断了他，眼睛却是看着陆鉴山。

“我承诺过的事，绝不会食言。Dr.陆，不知这些饭菜是否合您口味？”他亲切和善的语气，仿佛真的是一位殷勤招待来客的主人。

“......”陆鉴山蹙眉。他直觉感到，三岛暂时不会杀他，但他搞不懂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

“放心，我是不会在里面下药的。两位合作研制出了疫苗，果然是一对默契的好搭档啊。三岛士季在这里向二位表示感谢。”他微微欠身鞠了一躬，“两位辛苦了，请先饱餐一顿，稍作休息。两个小时后我会再来。”说罢，他转身往外走。

“等一下！”

三岛回头，弯了眉眼注视着叫住他的人。

“Dr.陆还有什么事吗？”

“你到底还要我们做什么？”

这句话似乎问到了三岛的心坎里，他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雪姬的疫苗虽然完成了，但在人体里是否有效，还得经过严密的测试。二位商量一下，谁来做这个测试吧。”

铁门关闭了。格拉祖诺夫瞥了一眼凝神不语的陆鉴山，故作轻松地拍了拍他的肩。

“嗨，那份中餐可以让给我吗？你之前说过带我去唐人街吃饭的，一直没有兑现。”这么说着，他径自拿起了地上的餐盒，伸长脖子闻了一下。

“好香啊，果然还是中国菜最好吃。”他笨拙用筷子夹起一块菜塞进嘴里。

陆鉴山见状，颇为无奈地坐下来，拿起了另一份餐盒。他要确保有足够的精力应付那些日本人。

“疫苗是我研制的，我来做测试。”他用刀叉切下一块牛排。

“杰克，你这傲慢的毛病能不能改一下？”格拉祖诺夫喝了一大口猪骨汤，心满意足地咂了砸嘴，“疫苗是我们两人合作制造的，测试就由我来做吧......就当是赔罪......”

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Sorry，杰克......我早应该向你说这句话了。当初我就是想让你这傲慢的家伙吃点苦头，谁叫你是菲利普教授眼里的大红人呢？我知道即使我寄出匿名信，菲利普教授也一定会留下你的。我根本没想到，你会被研究所解聘。这三年来，我一直心怀愧疚。那天你来找我，我真的非常高兴。‘无论你遇到任何困难，我安德烈·尼古拉耶维奇·格拉祖诺夫，愿意赌上性命帮助你’。虽然这句话在这个场合显得很可笑，但我想告诉你，这句话仍旧是有效的。”

陆鉴山转头定定地看着他的挚友。格拉祖诺夫垂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使他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一时间，他竟觉得眼眶发热。正如格拉祖诺夫所言，他从来只把注意力放在医学研究上，他并不需要别人理解他。但是对于安德烈，他愿意去做解释。

他努力咽下肉块，含着淡淡笑意说道：

“家父常说，美食能够让人振作。好好享受咱们的晚餐吧，安德烈。”

他相信，世界上任何伟大的科学家，他们同样有普通人的情感，也同样渴望理解与支持。他们的朋友可能没有普通人那么多，但是绝非虚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