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窗帘透不进一丝光线。台灯亮了整整一夜，以致于黄铜的金属灯罩也变得发烫。静谧的空气中，只有不断响起的滴滴声。放眼望去，四十多平米的房间里，整齐地摆放着十二张桌子。桌子上放置着台灯、纸笔、电码本以及无线电收发机。十二名头戴耳机的电报员正在忙碌工作着。

一名身穿国军制服的女性专员将截获的电报一张张收集起来，夹在文件夹里，送到了隔壁的小房间。这里的面积仅有六七平米，放置着一张和外面一样的木桌。不同的是，桌子上只有台灯和纸笔。一位身穿旗袍的年轻女士伏在桌边，正快速地在纸上写着什么。

专员小心翼翼地将文件夹放在她的左手边，又拿走了桌子右侧写着机密字样的文件夹。整个过程中，旗袍女士头都没抬一下，她右手的钢笔像是有自主灵魂似地，一刻不停地在稿纸上写下一串符号和数字。而左手同时拿起刚刚放下的文件夹，翻开，快速瞄了一眼。右手那边便立刻又在另一张稿纸上写下了一串汉字。

专员叹服地看了一眼这位比她还要小几岁的旗袍女士，悄无声息地离开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一个多小时后，沈纫兰放下钢笔，屏息将刚刚译出的密电内容又检查了一遍。当她确认没有错误后，她的心脏剧烈跳动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冲破胸腔跳出来。

她努力平复情绪，伸手按下桌面的电铃开关。几秒钟之后，负责传送译电的女性专员走了进来。

“立刻将这封电报发给华盛顿。”沈纫兰将文件夹递给她。

专员埋头扫了一眼，文件夹的封皮上，保密等级一栏勾选了最高级别的“极密”。

她点了点头。离开之前，她将一张纸条塞到了沈小姐手里。

“沈参赞说，等您完成任务后再转交给您。辛苦了，等一会儿我会叫人给您送早餐。”

等专员离开之后，沈纫兰打开纸条。她先是整个人僵住，随即又眨了眨眼睛，像是想要再确认一遍似地又将纸条看了一遍。这一次，她的手指微微颤抖，气息也变得紊乱起来。

最后，她终于控制不住，将纸条揉成一团紧紧攥在左手拳心，右手手掌捂住双眼，伏在案边发出了压抑已久的呜咽声。

现在是美国东部时间12月7日早上七点五十五分，距离陆鉴山劫持事件已经过去了四十六个小时。

她一直在等着一个消息，同时，又恐惧着一个消息。

12月5日上午，沈纫兰将道尔警探送往医院之后，立刻去见了仍在住院的大哥。

“纫兰来得正好，我刚好有事要找你。”

沈沧澜半躺在床上，正低声给下属安排着任务。他见到妹妹进来，顿时眉开眼笑，朝她招手。

沈纫兰罕见地没有搭话。她一路过来都保持着镇定，只是此刻见到亲爱的大哥，终于红了眼眶，紧咬嘴唇站在原地。

沈沧澜察觉到异样，将下属打发出去了。

“怎么了？”他疼惜地观察着妹妹的神色，又朝她身后望了一眼，内心忧虑又加重了几分。

“你陆大哥出事了？”他试探性地问道。

这一问，沈纫兰的泪珠立刻滚了下来。她扑到大哥床边，将上午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大哥。

“我已经报了警......但是......”她小声抽泣着，但情绪已经冷静下来。她来找自家大哥并不是为了哭诉，而是想要请求他利用在美国的关系救出陆鉴山。

对此，沈沧澜的反应却表现得有些冷漠。他听完之后，仅仅是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鉴山的事情你暂时不要管了。我这里有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

沈纫兰抬起头，像是看陌生人一样注视着自己的哥哥。

“你即刻前往中国驻纽约领事馆，找到林副官，他为你安排的。”

“可是......我现在根本静不下心来......”沈纫兰摇头，她根本不是政府官员，她现在只是一个担心着自己所爱之人的女人罢了。

“纫兰，你听好，这是关乎国家前途的重要任务，不能有丝毫差错。而且，这个任务只有你能做。”

沈纫兰紧抿着嘴唇。她是如此聪慧，几乎是一瞬间便明白了大哥要她做的事情。

此时，沈沧澜用公事公办的眼神看着他的妹妹。

“鉴山在得知我遭遇车祸之后，没有来找寻我的下落，而是彻夜不眠地制造出了抗鼠疫血清。纫兰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陆鉴山是一个极度理性而有责任感的人。他了解他的能力，清楚他最应该做什么。他总是迅速评估条件，做出最优选择。”

说到这里，沈沧澜转头看向窗外，他担心纽约近日会下暴雪。

“但是，这并不代表他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相反，鉴山可能是我认识的人中，最心软的一个。能够做到那一步，真的很了不起呢。为了其他更多的人，可以毫不留情地摒弃个人情感，好像自己的那颗心脏是铁打的。”

他感到一双温暖柔软的手握住了他的，就像小时候他们两兄妹手拉着手去河边散步一样。

接着，他的妹妹将头靠过来，侧耳枕在他的腿上。他听到她柔软的声音。

“大哥也是一样的人呢......还有大哥的很多同僚们......我很清楚，他们到底牺牲了什么。”

外交官的嘴角勾起了细小的弧度。他伸手抚摸妹妹顺直的头发。

“纫兰不是也一样吗，你到底是我们沈家的孩子。父亲说得对，他说你生为女孩，铁血丹心不输男儿。你会做出自己的判断，做你认为最正确的事。”

沈纫兰站起来。她的眼睛泛着潋滟水光，有沉重的、悲伤的、坚毅的东西缓缓沉到水底。

嘴唇无言地动了动，沈纫兰终于还是转头离去。

她前往领事馆与林副官接洽，随后展开了不眠不休的工作。自美日谈判破裂后，中方的情报人员全天二十四小时密切监听着日本驻华盛顿大使馆的外交电码。而沈纫兰的任务，就是破译其中最高级别的密电。

她的工作富有成效。截至纽约时间12月7日早上七点四十九分，她破译了两封极密电报。第一封是日本东京大本营发给大使馆的指令，要求驻美大使向美方提交最后的外交答复。另一封则是稍后由日本使馆发回东京大本营的，密电内容简短，仅有一句话。

“F嘉年华准备就绪”。

与第一封旨意明确的密电相比，第二封的内容晦涩不明。不过，搞清楚它的确切含义是更上层的任务了。

此时此刻，完成任务的沈纫兰，终于打开了个人情感的闸门，任凭混杂着喜悦与担忧的感性洪流将她淹没。

她的大哥传来消息，告知唐人街的蔡三爷可能找到了陆鉴山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