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多，沈纫兰在蔡公馆见到了唐人街权势第一的人物。老人家对美女一向都是殷勤客气的，他将纫兰引入上座。

“我原本还担心着陆医生身边没个人照顾，想要张罗着给他介绍一位贴心人。谁知竟是我这老头儿多管闲事了。唐人街的年轻女孩们，今晚估计有不少人要失眠了——毕竟陆医生已经有了这样一位漂亮的女友。”蔡三爷坐在太师椅上，笑眯眯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士。

“蔡先生，我来这里只是想知道鉴山的下落。”沈纫兰救人心切，实在是没有多余心思与对方寒暄。

她的目光在靠近的女人脸上停留了一秒，随后接过了七姨太递来的茶水。她没有喝茶，转手将杯子搁到了红木茶几上。

蔡三爷赞许地点了点头，他就是喜欢这样大胆直率的女士。更重要的一点，这位女士出身世家，教育良好，还是那位优秀外交官的妹妹。而在那位外交官背后，一位位高权重的政客，拥有广阔的高层人脉和雄厚的财力。他当然没有忘记，他现在和对方是合作关系。

凭借他在纽约几十年的根基，他确实找到了一些可能救出陆医生的线索。美国政府在8月初冻结了日本在美的全部资产。因为这条政策，日本财阀们在纽约的房产遭到了查封。蔡三爷动用了他的关系网，拿到了一份清单。

不过，这份清单列出的并非明面上的房产，而是日本财阀挂名欧美企业购入的不动产。在进一步甄别之后，蔡三爷找到了最有可能的目标。他叫人拿来地图，展开在沈小姐面前。

“作为他们的活动大本营，那个地方一定是面积够大又足够隐蔽。我想郊区的某处偏僻的度假别墅是最好的选择。”蔡三爷一边说着，一边让下属在地图上画出对应的红圈。

“这些红圈看起来不下十处。”沈纫兰看着地图，她原本怀着希望的心又绝望地落了下去。

老人随即露出了一抹狡黠的神情。他好整以暇地转动着拇指上的碧玉扳指，轻轻摇了摇头。

“我用了一点小手段，搞到了水电公司近半年的缴费清单。试想一个大屋子一下子住进一批人，那些缴费清单一定会突然上涨的。”

老人从太师椅上站起来，由七姨太搀扶着走到地图前面，亲自拿起毛笔在某个红圈里画了一个勾。他抬头看向沈纫兰，发出一个邀请。

“不知沈小姐是否愿意和我的下属们一起去看看？你明白的,这是一个巨大的冒险......如果沈小姐愿意为了我们的医生亲自冒险，老头子这里还有一件东西想请你转交给医生。”

蔡三爷得到了他满意的答案。他没看错，这位女士绝不会拒绝他的邀请。他的下属已经准备就绪，此刻就等着他的一个指令。

他是纽约唐人街这艘帆船的船长，大不必为了一个“船医”冒险。不过，如果他这条大船面临沉没危险，而能拯救这一切的只有船医的话，他不惜与来犯的海寇船开战。

十几分钟后，他的队伍整装待发。沈纫兰先一步走了出去，但是两分钟之后，她疾步走了回来。不，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飞奔进来，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怪物在追赶着她。

“能否借贵公馆的电话一用？”她的神情看起来和之前没有太大变化，然而语速变得极快，使人联想到英国滚奶酪比赛里从山坡顶端失速滚下的圆形奶酪。

蔡三爷立刻意识到出了事，出了大事！

事实上，彼时彼刻太平洋上还是平静的，纽约的人们享受着和平日别无二致的都市生活，注定在那一天改变世界历史的大事尚未发生。尽管危险的因子早已如冷空气里饱和的水分子，等待着暴风雪的临界点。

只有少数人能够敏锐地捕捉到那些危险因子，他们就像坏天气前低飞的雨燕。而沈纫兰就是其中之一。她预见到了——在她跨出洋楼，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天空的时候，奇妙的一幕毫无预警地映入她的眼底。

今天纽约的天气很好，万里无云。巨大的白色气球犹如一颗球形的牛奶糖高高飘在空中。气球下方，悬挂着大约十五米长的红色条幅，上面醒目地用白色油漆喷出了广告词。

莱辛百货，最佳选择

当她看清楚上面的字，脑子里立刻闪现无数碎片化的讯息。滋滋啦啦的电流声，富有磁性的男中音，破译的电报......

“那是什么？”纫兰仰着头，声音颤抖。

将沈纫兰送出门的七姨太诧异地瞥了她一眼。

“沈小姐不知道吗？莱辛百货今天正式投放了他们的广告气球！他们为今年的圣诞节下足了成本。前天我去中城购物，在时代广场附近也看到了气球，听说是测试用的。新颖的气球战术足够吸引眼球。我想即使是老牌的LT，今年恐怕也不是莱辛的对手......”

当七姨太喋喋不休地说起她长长的圣诞购物清单的时候，沈纫兰的脑海里却反复播放着一段音乐。欢快的背景音乐在耳边跳动，仿佛全世界只剩下这一种声音。

她无法按下脑内的停止键。

音乐声又一次响起，男性广播员驾轻就熟地念出广告词。

——“莱辛百货公司圣诞嘉年华，为你的家人选择最好的礼物。”

是的，她怎么能不知道呢？！莱辛百货的广告天天在收音机里播放，她明明已经听过很多遍了。

沈纫兰无声地质问自己。

七姨太半响没有听到沈小姐的回应。她再次瞥向她。

对方木然地盯着天空，眼神空洞，嫣红的嘴唇一开一合，似乎在默念着什么。

这一幕着实想坏了七姨太。沈小姐的样子仿佛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魇住了。

她凑近沈小姐唇边，只听她喃喃重复着两个词，嘉年华、Fuusenn(日文「風船」,意为气球）。

“沈小姐,你怎么......”她紧紧抓住对方的胳膊，关切的话语尚未说完，便被对方用力推开了。

沈纫兰转身跑回了洋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