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七岁之前，和家人生活在东京。那时候，身为北洋政府驻日外交官的父亲经常在下班后，绕道前往银座的三越百货为她购买最新的拼图玩具。除了算数，拼图几乎是她童年时代最爱的游戏。

十六年后，她的面前又出现了一副拼图。所有的碎片都从精美的包装盒里倒了出来。挑战毫无难度，如果她足够专注，她很快就能将它们拼成完整的图案。

然而，她这次有点心不在焉。她忽略掉了一块压在盒子下的拼图。当她找到它，并将它安装到最后一个缺失处时，规定的游戏时间快要结束了。

当她挂断蔡公馆的电话，她的大脑飞速运行，思考着如何清晰明了地向蔡三爷说明目前的危机，一个巨大的危机。

她再一次确认了时间，上午十一点二十一分。她开口要求单独和蔡三爷谈一谈。

“秀玉留下。在某些情况下，她就是我的代理人。”

沈纫兰再次看向七姨太。当她们的目光第一次相遇时，她就察觉到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神含着某种深意。

她点了点头，开始讲述一个可怕而邪恶的计划——隐藏在黑暗中的恶魔，即将从无底坑中伸出他们的利爪。

三十秒钟之后。

“生物武器？”蔡三爷有些艰难地重复着这个单词。对于一个习惯于传统的中国老人来说，这个英语词汇恐怕还是第一次从他嘴里冒出来。

“是的。那些巨大的气球就是武器。”沈纫兰闭上眼睛。她想起那份关于浙江、湖南地区突发鼠疫的报告。日本飞机向大地投下满是鼠疫菌的米粒、纸片、棉团......

而这一次，日本人在气球里装了什么？鼠疫菌，或者YUKIHIME？

沈纫兰浑身打了一个寒战。当她重新睁开眼睛，她的语气就像是一位宣告病人死期的医生。

“日本人劫持了陆博士。一旦日本人手里有了YUKIHIME的疫苗，我敢肯定，他们会毫无顾忌地使用YUKIHIME。如果那些气球爆炸，后果将是......地区性生物灭绝。”

接下来，是死亡般的沉寂。几秒钟之后，一个柔媚女声打破静默。

“我想请教一下沈小姐，日本人如何让气球爆炸？站在楼顶，用远程狙击枪射击？”提问的是七姨太。她的脸上挂着笑意，眼睛里似乎还带着一丝兴奋。

沈纫兰将眼前一站一坐、一老一少的两人再次打量。她现在有点明白，为什么大哥在电话里要她和蔡三爷合作了。

“很简单，用定时器。他们会多次测试风向和气球可能偏移的路线，综合所有的测试数据后选择最佳的气球起飞地点。在误差允许范围内，只要气球保持在攻击范围上空，到了时间便会自动爆炸。”

“嗯——今天的风速如何？”七姨太微微歪头，似乎是看向了蔡三爷的方向，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她的疑问立刻得到了沈纫兰的回答。

“我打电话问过东部气象局了。他们在曼哈顿中城有测风仪，不过下城的唐人街可没有。我想......美国官员们会优先处理出现在其他区域的气球。”

“显而易见的传统问题。”老人家这时开口了，他加重了传统的读音。

蔡三爷看起来似乎完全没把目前的问题当作问题，干瘦的面孔上是轻松的表情。他站起身向两位女士说道：

“咱们去院子里转一转，看看那个可爱的气球飞到什么地方了。”

晴天，微风。

站在花匠精心修剪的中式庭院里，感受冬日暖阳原本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阳光下恐怕不会有人觉得一场史无前例的暴雪会埋葬这座世界都市。

沈纫兰眺望着远处的白色圆球，仿佛注视着悬在人类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我们必须在爆炸前截停它。”她喃喃说道。

“开着汽车追吗？”七姨太挑了挑眉，“况且我们根本不知道爆炸时间。”

“中午一点。”

感受到其余两人询问的目光，沈纫兰再度将时间重复了一遍。

“中午一点，推测误差范围设定为五到十分钟。也就是说，爆炸时间可能是十二点五十分至一点十分这个范围内。”

她抬头看向两人，目光坚定。

“所以我们还有时间阻止这一切。”

“沈小姐，请问你从哪里获得的情报？”老人审视般看着沈纫兰，他并不完全相信这位年轻的小姐。

“无可奉告。而且，就算这个情报不准确，我们也别无选择。不是吗,蔡先生？”她勾唇微笑。

她手里没有爆炸的确切情报。不过，她擅长的就是根据已知信息做出合理的推测。就在今天凌晨译出的日本密电中，东京大本营明确要求驻美大使在美国东部时间中午一点之后，向美方提交最后答复。

而那个最后答复，稍微了解一点美日形势和外交局面的人，都不难做出判断。

她凛然迎向蔡三爷的目光，毫不退缩。

老人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他微微侧头，闭着眼睛，神情专注，似乎在倾听风的声音。

“即时风向，四十三度西南偏西风；风级，三；风速，三点七米每秒。”他睁开眼睛，再度看向沈纫兰。

“沈小姐，三爷在唐人街有一雅号，曰风侯。”七姨太紧跟着说了一句。

风侯，取中国古代测风者“风后”之谐音。

蔡三爷原以为脱离了世代渔民的家族出身，这项传统的家族绝技恐怕再也找不到用武之地。看到沈小姐诧异的神情，他微微一笑，转头朝七姨太说道：

“秀玉，把你的东西带上，协助沈小姐解决那个碍眼的气球。”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力甩了甩自己的长袍袖子，“很可惜我不能和两位女士一起去。老人家另有要事......”

老人迈开步子往洋楼的方向走去。

“三爷要去哪里？”七姨太追了上去。

“会一会广东帮的小弟，通知咱们的老朋友十二点半之前疏散唐人街所有人。我们两个帮派斗了这么久，现在该是合作的时候了。”

他走到门口，突然又回头看了沈纫兰一眼。

“大概四十分钟后，风向会转为西北偏西风，预计风速范围为三点四米每秒至五点一米每秒。请沈小姐根据实际情况调整参数。”说完这句话，老人略微佝偻的瘦小背影消失在洋楼深处。

沈纫兰垂头沉思。之前老人给她看的地图还清晰地印在脑海中，她快速计算着......

半个小时后，一辆高级汽车停在唐人街某栋三层公寓楼旁，两位年轻女子下车后匆匆走进楼里。其中一位是背着类似高尔夫球杆袋的卷发女子。她紧紧跟在短发女子后面上了楼顶。

沈纫兰环视楼顶，视野之中，远远能够看到东边天空一个小白点正在缓缓移动。她迅速走到北边的某个位置停下了，回头看向跟来的秀玉。

“这里是气球行径路线中的最佳截击位置。”她顿了顿，“如果蔡三爷的预测数据没有错的话。”

秀玉笑了笑，走到沈纫兰旁边，将背包放在地上。打开的拉链下，露出了长短不一的金属部件，其中有类似于弓的部件。此外，还有一大卷小拇指粗细的麻绳。

她好整以暇地将部件一一组装，最后握在手里的竟是一把劲弩。接着，她将麻绳的一端穿过特制弩箭前端的圆孔，安装到了矢道里。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可谓熟练至极。

“我不喜欢用枪。况且这种场合再好的枪也没办法，除非狙击手能几百米开外射中气球上的定时器。沈小姐听说过弋射吗？中国古人在箭簇上穿上绳子，专门用来猎鸟。”她呲啦一声撕开旗袍侧边，采取跪射姿势，抬起弩臂指向天空。

随后，她单眼透过瞄准器，定位白点下的条幅。

“三爷不在，只能劳烦沈小姐给我报风速了。”

即使她不说，沈纫兰也已经做好了准备。她的手里攥着一根头发，迎风举着。她没有经验准确测出风速，好在蔡三爷给了她参数范围，这让她能够随时根据参照基数进行调整。

沈纫兰屏住呼吸，绷紧了全身的神经，仰头注视着天空。

风向渐渐改变了。白点在视野中一点点变大，朝着她们的方向而来。

街道上嘈杂的声音不绝于耳，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帮派的人已经开始疏散居民。街上挤满了人，几辆汽车在人潮中犹如搁浅的鱼，徒劳地按着喇叭动弹不得。

楼顶上是全然不同的景象。空旷的楼顶只能听见习习风声、浅浅的呼吸声，除此之外是可怕的静谧。

“选择这边，沈小姐不会后悔吗？”秀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瞄准器内的目标。

她能够感觉到对方身体的僵硬。蔡三爷按照原计划，派出一队人去郊区寻找陆鉴山，但是沈小姐主动留了下来。

或许那是沈小姐最后的机会了，秀玉想到。满载可怕病毒的气球武器出现在纽约上空，很可能意味着日本人手里已经有了疫苗。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秀玉不认为日本人在这之后会放过陆医生。

过了好一会儿，她听到沈小姐柔软湿润的声音。

“我在十四岁的年纪，第一次读林觉民的《与妻书》，读罢掩卷而泣。然而直到今日，我才真正读懂了那篇绝笔书。国家存亡之际，每个人都在奋不顾身，个人之痛又怎么抵得过民族之痛。我想......要是鉴山在这里，一定会做出和我一样的抉择。”

秀玉侧头，快速瞥了一眼身侧的世家小姐。那双泛着水光的眼睛，含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同时又奇异地透出坚不可摧的力量。这让秀玉联想到贝加尔湖畔被湖水打磨得光滑的七彩卵石。

她的视线再次回到白点上，纤长的食指轻轻扣着扳机。

此时目标已经进入了射击范围。一旦它进入最佳位置，拖着长长尾巴的弩箭将破空而出，穿透气球下方的广告条幅。

沈纫兰开始报时间、风向和风速。秀玉控制着呼吸，一点点扣紧食指。

顶楼的门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两人的身后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听起来似乎来人不少。

“放！”沈纫兰沉稳地发出一声指令。

只见弩箭嗖地一声划过苍穹，以一个惊心动魄的抛物线朝着气球飞去。

沈纫兰回过头去，当她的视线触及到那抹晃动的白色，她感觉全世界的时间停止了。

一袭白衣的陆鉴山站在那里，深邃的眼睛里闪过震惊、喜悦、担心，以及无法言喻的深情与珍惜。

“你......”她动了动嘴唇，想要问他为什么在这里，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

她怀疑这是幻觉。也许是弩箭射偏了，击穿了气球；也许是定时器提前引爆了炸弹，YUKIHIME洒落下来，使她产生了如此幻觉。

似乎是看穿了她的想法，陆鉴山迅速走了过来，低沉的声音回答了她的疑问。

“是安德烈，是他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