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溯到十五个小时前，12月6日深夜。

被牢牢绑在手术台上的陆鉴山感受到裸露的脖子上一瞬间的刺痛。他的目光向下，余光里瞥见一只白皙得有些异常的手稳稳地拿着针管，慢慢将注射器内的透明液体推进他的身体。

他下意识地咬紧牙关，握紧拳头。

“放轻松，Dr.陆。”似乎是感受到了实验体的僵硬，一个礼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语气温和得像是一位好脾气的医生在安抚即将手术的紧张病人。

伴随这个声音，陆鉴山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穿着防护服，带着口罩，只露出两只漆黑的眼睛。

即使完全看不见三岛的表情，陆鉴山也知道，三岛面罩下一定是那副柔顺的微笑表情。

“我刚刚给您注射的是雪姬的提纯毒液。不过您不必担心，您不会有事的。”三岛士季的眼睛向下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我相信Dr.陆对自己研制的疫苗是有信心的。”

陆鉴山紧蹙双眉。他的嘴里塞着布团，无法发出声音。此时此刻，他死死地瞪着三岛，目光犹如两把淬毒的短匕。

如果陆鉴山能够看到自己的表情，一定会诧异于自己竟然会露出这般凶狠的、杀人般的目光。

从一开始三岛士季就不打算让他和安德烈做出选择，他从一开始就选好了实验对象。当他让人将安德烈带走的时候，他转头对陆鉴山解释：

“我知道Dr.陆绝不会让其他人来测试疫苗的。您拥有医者崇高的灵魂和责任心，一定会自己来测试效果的。”三岛的语气越发轻缓，“我这样，算是在帮您呢。”

三岛的话没有错，陆鉴山原本就是如此打算的。真正让陆鉴山无法原谅的是，三岛士季将灵魂出卖给了恶魔，他的眼中没有一丝一毫对生命的敬意。

他根本不配被称为“医生”！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您可能会有一些不良反应。减毒疫苗会刺激您的免疫系统生出抗体，它们会与病毒展开激烈的拉锯战。也许您会发热、呕吐、昏迷，但是不要紧，您一定会赢的。如果Dr.陆死在这里，那么一切就没有意义了。”三岛站在手术台边，俯视着疫苗的研制者和实验者。

现在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三岛从不怀疑，他和Dr.陆是掌握着人类命运的人，这个位置不会有其他人。

鉴于实验体目前还保持着清醒，而他又无法说话，三岛士季便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Dr.陆听过农业栽培中的间苗吗？为了使植株更加茁壮，需要及时拔除部分孱弱幼苗，保留更加强壮的幼苗。在我供职的研究所内，就存在这样的间苗。”

他知道他的话吸引了陆鉴山，眼睛里闪过愉悦的色彩。

“如您所知，我们从菲利普教授那里获得的原始病毒，其毒性是有限的。我们挑选强壮的实验对象，将雪姬种植到实验体身上。以您的学识，一定很清楚，实验体在濒死状态下会产生最强的抗体。一旦病毒最终战胜抗体，它的毒性便会相应增强。绝大部分实验体会在第一轮间苗过程中死亡，但是幸运存活下来的个体，体内也保存着更强的抗体。接着，我们会将毒性增强的病毒种植到第二批实验体中，不断地淘汰孱弱的幼苗，留下更强的个体。如此一批一批地间苗，最终获得百分百致死率的超强病毒。”

三岛士季俯下身，在陆鉴山耳边轻声呢喃。

“当然，我是舍不得让Dr.陆去做间苗的实验体的。”

话音刚落，他感受到对方猛烈的抽气声。

三岛眼角的笑意加深了。他抬起头，从上方直直望进医学博士的眼底，心满意足地捕捉到对方眼里翻天覆地的震惊与愤怒。

“很好，看来Dr.陆目前的意识仍旧是清醒的。这说明您的疫苗在起作用......”他直起身，幽深的眸子看向其他地方，瞳孔深处泛起无法解读的微澜。

“家母出身于奈良华族，那是在明治维新后还俗的佛教世家。因为家学的缘故，母亲的中华文化素养极高。我在五岁的时候，便在母亲的督导下诵读《论语》......不过，母亲最大的兴趣，还是西洋医学。”

他转过头，再度将目光投注到陆鉴山身上。

“中国古代典籍《韩非子》里，记述着最强的矛和最强的盾。Dr.陆之前有说过，术业有专攻。我之所长在于制造出世界上最强的病毒，君之所长则在于制造出世界上最强的疫苗。我很期待我们进一步的较量。”

他一向不温不火的目光变得热切，仿佛轰然而起的地狱之火。

“现在的雪姬不过是半成品罢了。因为它的毒性太强，反而限制了传染力。Dr.陆，为了表示对您的敬意，我将告诉您一个极密计划。在接下来的三年中，我们打算将雪姬与麻疹病毒融合，创造出一种全新的超级病毒。您知道的，麻疹病毒可以说是目前已知的传染性最强的病毒。最强的致死率加上最强的传染力，不知道到时又会在人间掀起怎样震撼美丽的风雪呢？”

手术台开始剧烈的晃动。他不解地看着医学博士徒劳的反抗和挣扎。

“不用着急，Dr.陆。人类历史上最强的暴风雪来临之前，我会来邀请您同去赏雪的。”

面罩的覆盖下，他的嘴角勾起小小的弧度。

此时此刻，陆鉴山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似乎都要被滚烫的海水蒸干了。他感到炼狱的火焰在炙烤着他，同时又仿佛身处极地，酷寒浸入他的四经八脉，侵蚀着他的每一个细胞。

他的体内源源不断地冒出强烈的厌恶、愤怒、仇恨，陌生却无法遏制的杀意......仿佛人类所有的负面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折磨着他的神经。他知道他面对的是不折不扣的恶魔，但他没有想到，人类竟然可以堕落到如此地步。

恶是如此的沉重、压抑、恐怖、绝望......

医者到底是什么？他们是黑暗女神的儿女吗？他们的崇高光明之下，潜藏着至深至暗的邪恶吗？

他感到所有的一切都在坠落，化作尘埃。

有一刻，他甚至想要放弃自己的生命。

他就像是一艘在大洋中遭遇了暴风雪的航船，被惊天巨浪抛向高空，又狠狠坠下撞成无数碎片，被漩涡卷入冰冷的海底。

然而，命运之神似乎并不打算这样放过他。

灵魂窒息之前，一个近乎狂暴的声音将他唤醒了。同时清晰起来的还有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似乎是有人在用力拍打着他的脸。

当他睁开眼睛，格拉祖诺夫正在解开手术台上绑缚的皮带。在他的身侧，还站着三名拿着手枪的陌生男人。

他的听觉也渐渐恢复过来。他听见外面不断传来枪声。

“那些该死的日本佬！他们打算处决我，就在我的脑袋即将开花的时候，我的同胞及时赶到，他们救了我！”格拉祖诺夫一边将同伴扶下来，一边大声解释着。

“我早就联系上了苏联特工。他们原本是要协助我回莫斯科的。昨天，那些日本佬绑架杰西卡之后，又找上了我。谢天谢地，我的特工朋友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他们已经救出了杰西卡。”

陆鉴山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他深吸一口气。

“日本人去哪里了？”

“他们不愿恋战。火力交接之后，他们立刻撤离了。”格拉祖诺夫转头与身后的男人用俄语交流了几句，又对陆鉴山说道：“伊万告诉我，那些日本人似乎有什么大计划，他们认为日本人很快将对美国发动袭击。”

随后他们离开了别墅。格拉祖诺夫着急去见杰西卡一面，他之前提出解除婚约，这伤透了对方的心。

“我会向杰西卡说明原因的，如果她愿意跟我走，我要带着她一起回莫斯科。杰克，生命只有一次，一定要好好利用，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他的蓝眼睛定定地注视着朋友，最后扬起一个灿烂的笑脸，“希望战争胜利之日，你我能够重逢！”

目送着安德烈的高大背影融入浓浓的夜色中，陆鉴山目光一沉，向着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的方向而去。

十二个小时后，他与沈纫兰不期而遇。

此时，楼顶天台上，那双直视过无底深渊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咫尺之隔的女子。当他再度看见她，他才觉得自己是真正活了过来，在目光交汇的一瞬间被那刹那的温暖拯救了。

因为对方的存在，他仍然愿意去相信，作为一名医生的价值。

“纫兰，我没有时间做太多解释。我只想告诉你，洛克菲勒研究所合作药企连夜量产出第一批YUKIHIME的疫苗。现在相关机构正在将疫苗分发到其他出现气球的区域。由于数量不足，唐人街这边尚无配额。我知道这很难......但你们拯救了唐人街，拯救了无数同胞。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他对那名女子说了重逢之后的第二段话，然后擦身而过，迅速朝气球的方向走去。他伸手紧紧拉住弩箭上垂下的绳子，朝着后方一大群全身防护服的医疗人员点了点头。

最后他的目光落到纫兰身上。他朝对方做着无言的唇语，他知道对方明白他的心意。

重逢的时刻美好而短暂，而他们肩上扛着各自的责任。

1941年12月7日，美国东部时间中午十二点四十四分。陆鉴山支身拽着白色气球，乘船驶入东河。

十分钟之后，气球爆炸。白色的纸片犹如雪花，在阳光下闪着微光，纷纷洒落碎金般的河面。陆鉴山仰头注视着这片“局部微雪”，眼底没有成功阻止这场灾难的喜悦，只有浓重得化不开的悲伤。

彼时，他做出了贯彻今后十八年人生的决意。

引擎声中，一整船穿着白色防护服的工作人员渐渐朝陆鉴山的船只靠近。

远处，宏伟的布鲁克林大桥上，车水马龙，繁华依旧。

而更远处的太平洋上，正值夏威夷时间12月7日清晨，驾驶着零式战机的日本飞行员向珍珠港内的战列舰投下第一批炸弹。

“虎！虎！虎！”偷袭成功的报告声，透过无线电穿透云层。

一个小时后，日本驻美大使野村吉三郎向美国国务卿提交文书，日本正式向美国宣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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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8日上午，罗斯福总统在国会联席会议上向全国发表公开演讲，参众两院投票通过对日宣战决议。

陆鉴山在COI的一处秘密设施中收听了总统演讲的广播。半个小时后，康普顿上校出现在他面前。

“我们该出发了，陆博士。”他表情严肃地说道，身后站着数名陆军部的高级军官。

同日下午，罗斯福总统在对日宣战决议书上签字。此后，总统相继在另外两份文件上签字。其一是由美国科学院提交的研制核武器的资金申请。另一份则是由美国陆军部提出的议案，即在马里兰州建立美国的细菌战研究中心，其资金与核武器研发资金等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