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追击者(上)

下篇 恶魔的足迹

1945年8月30日下午两点零五分,美国陆军五星上将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乘坐着“巴丹号”C54运输机,降落在日本神奈川县的厚木机场。

飞机晚点了几个小时,记者们已经等候多时。随着飞机舱门缓缓打开,麦克阿瑟身穿陆军服的英姿出现在所有记者的镜头中。

时年六十五岁的麦克阿瑟全然没有一个老人的衰退之相,他精神奕奕、神采飞扬,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太阳眼镜,嘴里叼着极具个人特色的玉米芯烟头。一时间,相机的闪光灯此起彼伏。麦克阿瑟将军是新闻媒体的宠儿,他在镜头下的身姿自带光环,富有魅力。

很快,将军抵达厚木机场的照片将传遍全世界。他意气风发地踏上日本本土的第一步,既象征着盟军占领日本,又象征着这位“太上皇”君临日本的开始。

在他踏上日本土地的那一刻,他被华盛顿任命为驻日盟军最高司令官。

关于这一天,历史学家们不难查阅到将军走下悬梯后的种种言行。他当即发表的讲话可以说是名垂青史。他感叹从墨尔本到东京道路漫长,但终于赢来了电影般的好结局。

关于麦克阿斯将军到达日本后所说的第一句话,除了以上流传最广的版本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版本。它指出将军所说并非感叹句,而是一个问句。

“石井中将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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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日本千叶县多古町的某个小村子走进一位陌生的闯入者。此人三十岁左右,穿着一身崭新的卡其色陆军复原服,肩上斜挎着红十字的医疗包,头上戴着一顶战时常见的破旧战斗帽。帽檐下,露出一双忧郁而深邃的眼睛。他看起来不像是一位复员的旧帝国陆军,倒像是一位温文尔雅的知识份子。

时值傍晚,加上已经是11月底,天色黑得早,农户家里点起了煤油灯。稀稀拉拉的灯光在浓重的远山阴影下,显得凋敝而孤寂。

村内静谧得可怕,乡间道路上偶尔走过二三农人,脸上亦都是一副空洞麻木的表情,呆若木鸡。8月15日天皇发表的《终战诏书》仿佛抽走了残存在他们体内的最后一丝魂魄,如今只能行尸走肉般地徘徊在这个残破虚弱的国家。

从那天开始,陆陆续续有在海外作战的军人遣返回国。因此,这位复员兵的出现并没有引起村民的特别关注。反倒是他主动靠近了一位行人。

“请问,山田大介家在哪个方向?”复员兵说着千叶口音的方言,摘下帽子握在胸前,谦恭地问道。

包着头巾的老妇人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会儿来人。

“你不是本村的人......是山田大介的战友?”

“是的,鄙人叫做木下耕一,是一位军医,刚从满洲回来。”

老太太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她知道山田大介曾跟随隔壁加茂村的石井大队长去满洲当兵。听说那是一个防疫部队,活跃着很多军医。

当然,这些都是传闻。退役的山田大介从来不谈他在满洲的经历。不仅如此,回国后山田一家搬到了村子最偏僻的地方居住,基本上不与村民来往。

“山田家的话,在村子西北最靠边的地方。木下医生顺着前面那条道路直走再转左就行了。说起来,我从昨天就没见到山田家的媳妇。自从山田复员回来,性格变得异常孤僻,连他的家人也跟村人疏远了......”

木下军医点了点头,礼貌地向老人道了谢,朝着西北方向走去。

的确如老人所说,顺着小路往前,位置越走越偏。接着暮色下最后一丝光亮,目之所及,田地里荒芜一片。今年是日本难得一遇的荒年,秋天之后严重的饥荒就在全国蔓延。木下军医想起他在东京报纸上看到的有关粮食短缺的新闻,看来消息不假。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木下军医从军服口袋里拿出一只手电筒,黄色的光圈瞬间照亮了小路。奇怪的是,他手里的电筒并非日本制造,而是美国陆军单兵配置的军用手电。

土路的尽头,果然有一处孤零零的木造民居。四周除了光秃秃的树木,再也找不到第二户人家。

军医微微蹙起眉头。院门大开着,黑洞洞的窗户没有一丝光亮。冬日寒风中,除了远处的犬吠声,屋子里竟然听不到任何声响。

他走进院子,朝着屋内喊道:

“山田在家吗?”

没有回应。

军医举起电筒,朝着屋子的方向照去。这是一栋传统的日式农家建筑,木门的门扉虚掩着,露出一条细缝。

“抱歉打扰了。”

军医自顾自地说了一句,伸手推开了木门。随着咯吱一声门响,寒风一股脑儿往门缝里钻。军医不由地缩起了脖子。然而就在下一秒,他的呼吸出现了短暂的凝滞,温润的目光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

他大踏步地迈进了屋子。

冷冽的空气裹挟着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门后的地板上,躺着一个匍匐的女人,身下的血液早已经凝固。军医眉峰蹙得更紧。他立刻蹲下身,将女人翻了过来。那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女性,一副农妇的打扮,胸口一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

他迅速检查了一番。女人死亡超过了二十四小时,应该是在前一天的深夜遇害的。致命伤是胸口的刀伤,直刺心脏,一刀毙命,且刀片是横着插入胸口,避开了肋骨。不得不说,凶手经验丰富,可能是职业军人,也可能是有人体解剖知识的人。

木下军医放下尸体。举起手电环顾四周。屋内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女人倒下的地方,有一个粗陋的木制托盘,以及打碎的粗瓷碎片。军医捡起碎片看了看,内瓷面沾着已经干掉的劣等茶叶。从碎片痕迹来看,应该是两个茶杯。

看来,女人是在外面的厨房烧水沏茶,准备招待客人。当她端着托盘迈进屋子,立刻被人袭击了。

军医站起身,寻找男主人山田。他拉开一道纸门,赫然见到同样倒在地上的尸体。那是一具男尸,年龄在二十四五岁,皮肤黝黑,穿着战后日本男性常见的复原军服。

毫无疑问,这一位应该就是男主人山田大介了。

军医靠近尸体,检查一番发现他同样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人一刀捅入心脏,褐色的血液浸湿了身下的榻榻米。

这个房间不大,有两床已经铺开的床褥。山田夫妇应该是睡下之后,被深夜突然到访的客人叫了起来。

军医冷静的目光扫过整间卧室。当他的目光触及角落里的木橱,他走过去一个个打开了抽屉。

里面全都是陈旧的衣物。不过就在军医打开最底层的抽屉时,他发现了一张空白的功绩名册,纸张上没有姓氏和内容,只保留了日本陆军功绩名册的形式。纸张内,裹着一枚勋八等旭日勋章,以及一叠面额不等的日本钞票。在纸张的下面,还压着一个小册子。

军医将小册子拿起来,用手电筒一照,眼睛瞬时睁大了。

那是1942年4月发行的731部队组织架构图。人事架构图的顶端,印刷着部队首脑石井四郎的名字和职务。

就在军医的目光接触那四个印刷字体的瞬间,他的瞳孔深处涌起黑色的浪涛。他的神情仍旧是冷静的,只是捧着小册子的双手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力道,使纸张边缘出现了一道道细小的褶皱。

他移动手电筒,迅速浏览整个组织图。

上面没有三岛士季的名字。

军医的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他的视线冷冷扫过纸张,最后停在了一个地方。

印刷着“第一部病理班工程师 石川太刀雄丸”的地方,又用红色铅笔潦草地写了一行字。

“金泽大学医学部,金泽陆军医院,野间神社,增田少将。”

军医垂下眼眸,陷入片刻的沉思。

啪嗒!

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军医猛地转身,将手中的军用电筒射向来人。

“嗨,能不能关上电筒?眼睛快被你射瞎了。”弥漫着血腥味的房间里,一连串英文打破了寂静。

军医愣了愣,随后移开了电筒。

来人放下了挡在眼前的手臂,露出一张瘦削的白人面孔。

“陆博士,想不到我们在这里见面了。”戴着礼帽,穿着深色西装的男人面无表情,语气却是熟稔的。

陆鉴山缓缓吐出一口气。说实话,他根本没有料到能在日本与康普顿上校重逢!

“上校什么时候来日本的?”

康普顿扬了扬眉,冷然的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

“看来我来晚了。”他答非所问地说道。

隶属于美国情报协调局(COI)的康普顿上校于1941年与陆鉴山结识。1942年,康普顿上校进入新成立的战略情报局,继续从事情报工作。

珍珠港事件后,陆鉴山与康普顿上校多有接触。不,准确地说,四年来处于与世隔绝状态下的陆鉴山,与外界的唯一联系就是眼前的这位康普顿上校。

“上校仍然在战略情报局吗?”

这个时候,两个人已经移到了客厅里,合力将山田夫妇的尸体并排放到了一起。

“看来陆博士眼中除了731部队里的恶魔军医,对其他事情毫不关心。”

要不是已经熟悉了康普顿上校一贯的冷漠语气,陆鉴山很可能以为是这位上校对他有什么意见。

为了亲手抓捕三岛士季,他在四年间掌握了日语。除了通用的东京语之外,还特意学习了几种方言,其地道程度连日本人也听不出破绽。

此时医生将卧室里拿来的床单盖在死者身上。他没有看向上校,只是沉默地等待着对方接下来的话。

“杜鲁门总统在9月份撤销了战略情报局。之后我接到调令来到日本,现在在盟军司令部(GHQ)任职。”这么说着,上校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陆鉴山。

陆鉴山接过一看,上面写着上校的新部门。

麦克·康普顿上校,驻日盟军司令部参谋二部反谍报部门

如此看来,康普顿上校仍在继续着他的老本行,情报工作。

他将名片还给上校,又接着问道:

“你早知道山田会出事?”

从上校那句来晚了的话语,陆鉴山猜测,康普顿一定是提前知道了什么才会赶来这里。

黑暗中,上校的绿棕色眼睛闪烁着冷峻的光芒。

“盟军刚占领日本时,曾派人到石井的老家加茂村探查石井四郎的下落,结果扑了个空。不过那次行动也不能说是一无所获,我们吸收了山田作为盟军的污点证人。山田大介1940年3月至1942年8月在满洲731部队服役。他从今年9月份开始为盟军工作,一直在暗中监视着邻村加茂的动静。”

“这个月的10号,加茂村为石井四郎办了一场盛大的葬礼,对外宣称石井四郎已经死在了苏联。此前盟军一直以为石井没能从满洲成功撤退,情报部门推测他很可能被苏军俘虏。转机发生在两个星期以前。山田大介传来密电,说他查到石井四郎还活着,而且在10月份秘密潜回了老家。加茂村的那场葬礼完全是掩人耳目,欺骗世人的。”

说到这里,上校埋头扫了一眼山田的尸体,刀削般的五官没有任何表情。

“山田是由我单线联系的本土情报员。我命令他继续监视加茂村,查清楚有哪些人秘密与石井来往。然而,电报发出去之后,山田再也没有联络过盟军。反谍报部门察觉到山田很可能已经暴露,所以紧急前往加茂村抓捕石井四郎......”

“你们再一次扑空了。”陆鉴山冷静的声音划破空气,不带感情色彩的语调就像是一位公正得有些刻板的大学教授给他的学生打了一个C的分数。

这句话成功地让上校的嘴角牵扯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

“石井四郎似乎对盟军的动向了如指掌。山田应该是被他的老上司灭口了......”他颇为惋惜地叹息了一声,“陆博士,你知道这些前帝国军人有多难搞吗?我们好不容易吸收了一名原731部队的线人,现在又前功尽弃了。现在村子里出了两条人命,索普准将又会来找我的麻烦了。我真怀念战争时代,至少死了两个日本人,我不用为此写一大堆的报告。”

他一边说着,一边借着格子门投进的微弱光线,注视着陆博士在黑暗中那双越发忧郁而深邃的眼睛。

康普顿上校最后一次见到陆博士是在今年的4月份,地点在马里兰州的迪特里克营。至那时,陆博士和他的医疗团队已经研制出了上百种血清和疫苗。

与政府合作的大型药企日夜不停地开工,源源不断地将药品送往欧洲战场、非洲战场、以及太平洋-亚洲战场。

毫不夸张地说,陆博士救了无数盟军士兵和平民的性命。然而,除了极少数人,没有人知道这位隐身幕后的现代希波克拉底。

他那次与陆博士见面,是专程前去告知他罗斯福总统去世的消息。毕竟陆博士与总统有过一面之缘。而且他也需要提醒对方,继任的杜鲁门总统不一定还会继续在那个项目上投入巨大的资金。

那个极密项目,可以说其资金与曼哈顿计划不相上下。

如果没有罗斯福总统和陆博士,那个项目是没办法推动下去的,当然也就不会有后来的那些光辉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