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12月7日，美国东部时间下午四点一刻，华盛顿特区，白宫。

陆鉴山环视这间椭圆形办公室。办公室墙面上悬挂着巨幅的美国国旗。名贵的地毯，高级的木制办公桌椅。

他独自坐在椅子上，不知自己为何会被带到这里。三个小时前，他还在纽约东河的汽艇上，刚刚解除了一场危及整座城市的生物武器袭击。

在那之后，他和COI的麦克·康普顿上校一起登上军用飞机，径直来到了这里。

“请陆博士在这里稍等一下。”上校叫人端来一杯咖啡，不做任何解释，冷漠地关门离开了。

陆鉴山猜测，一定是某位大人物要见他——很可能就是之前从纽约警局将他保释出来的人。

也许是康普顿上校的上司，COI的局长多诺万；也许是鲍威尔医生的好友，陆军军医总署的西蒙斯上校；还有可能是王淡如在白宫的朋友，居里先生......

种种猜测掠过他的脑海，直到有人拉开会议室的大门，一位黑人侍从推着一张轮椅进来。

轮椅上坐着的，正是连任四届的美国传奇总统，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

“尊敬的陆博士，总统只有十五分钟的时间。请陆博士尽力配合总统。”侍从官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话，躬身将一条薄毯搭在总统膝上，这才毕恭毕敬地起身离开。

会议室的大门再一次关闭了。转眼室内只剩下美国总统与华人医生。

“陆博士，感谢你拯救了纽约和华盛顿。你研制的新型抗鼠疫血清以及YH疫苗，美国将投入大规模的生产。我相信这对你的祖国来说也是一个好消息。”

“很荣幸能见到您，总统阁下。”面对总统，医生表现得很得体，没有过分热情，也没有过分疏远。

“陆博士，我知道你是在美国出生的。近来在宋博士的努力下，新修订的移民法案也开始适用于在美华人。我在这里真诚地邀请你，你愿意成为美国公民吗？”

总统的话音刚落，便听到了一个平和而坚定的声音。

“我是一个中国人。”

“我明白了。”

罗斯福总统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

“成功研制出狂犬疫苗的法国微生物学家巴斯德曾经说过，‘科学虽没有国界，但是学者却有他自己的国家。’看来陆博士也赞同这句话。”

“并不完全是。”陆鉴山双手插在白衣口袋中，他坦然迎向总统质疑的目光。

“我毫不怀疑自己身上留着中国人的血。不过在这一身份认同之上，我还是一名医生。”

总统严肃的表情有一丝松动，他微笑起来。

“看来比起巴斯德的名言，陆博士更赞同野口博士的墓志铭，‘HE LIVED AND DIED FOR HUMANITY。’”

“.......”

陆鉴山没有再回话，不过总统也不是真的想要医生的答案。他转而问出另一个问题。

“陆博士认为，如果野口博士生还在世，他会为他的伟大祖国和天皇陛下效力吗？你应该也很清楚，野口博士的道德存在瑕疵，他并非一位完人。”

这一次，陆鉴山不假思索地回答。

“总统阁下，我不这么认为。在西方，只有耶稣这一位圣人。而在东方，五千年历史只出了一位孔子。人无完人，你我都不例外。然而作为一名医学家，我相信野口博士有他自己的底线。”

“所以说，在经历了恩师菲利普教授和好友格拉祖诺夫的背叛之后，陆博士仍然没有对人性失望？”

陆鉴山微微眯起眼睛。他没有想到美国总统对他的个人经历如此了解。他直直迎向总统那双同样充满智慧的，学者般的冷蓝色眼睛。

“我至始至终信任着人性中光明的一面。”

话音刚落，他看到罗斯福总统含笑点头。

“恭喜你通过测试了，陆博士。”

将陆博士疑惑的神情看在眼里，总统继续说道：

“今天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开始。你的祖国和美国，将正式成为同盟，共同对抗日本。”

此时的陆鉴山，尚不知太平洋上发生的战事，亦不知道两个小时前日本已经正式向美国宣战。他所了解的是，日本的生物武器研究，已经威胁到整个人类的生存与安全。

“日本人的细菌战研究已经领先了美国数年。根据贵国提交的一份机密报告，本人以及陆军部长毫不怀疑，日本人的大规模生物武器进入了实战阶段。除去战场上可操作的鼠疫菌，陆博士你亲手揭开神秘面纱的史上最致命病毒YH，在今天的危机中已充分证实这种威胁不再是什么科学圈怪谈。”

“陆博士应该很清楚，日本的精英科学家绝不会停止研究的脚步。我自认为是一位中国迷，知道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所以，我希望陆博士能够协助我们，针对日本可能展开的生物战，提前研制反生物战的血清和疫苗。”

说到这里，总统那富有远见卓识的目光停驻在室内的美国国旗上。注视一秒钟之后，总统回头正视陆鉴山。

“现在，在这里，我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将给你一个重新回到科研第一线的机会。我保证，美国政府将提供给陆博士世界上最优秀的团队，最先进的设备以及最雄厚的资金。”

陆鉴山垂眸思索了两秒钟，随后他抬起头，目光灼灼。

“我有一个条件。本人只做防御性研究，绝不参与任何生物武器的研发。”

“毋庸置疑。”总统点了点头，“而且，本人也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你必须做到‘THROUGH DEVOTION TO SCIENCE，LIVE AND DIE FOR HUMANITY’”

陆鉴山的嘴角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我发誓，总统阁下，我想野口博士的墓志铭也将是我陆鉴山的墓志铭。”

话音落地，总统推动轮椅来到陆鉴山跟前，伸出右手与医生紧紧相握。

“谢谢你，陆博士。”

陆鉴山从总统的手心里，感受到与他孱弱的身体不相符的强大力量。

十五分钟很快就过去了。当皮肤黝黑的侍从官推着总统的轮椅离开时，总统突然回过头，向陆鉴山问出一个奇怪的问题。

“假如有一份文件提供了一个机会：牺牲两千人的性命，得以拯救两千万人甚至更多人的性命，而唯一有权力在这份文件上签字的人就是你，陆博士会在文件上签字吗？”

陆鉴山愣住了。脑海里迸溅着明明灭灭的火星，他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言语。

就在这短暂的犹豫之际，总统背对着他轻轻挥了挥手，发出风一样的叹息。

“抱歉，我不应该向一位医生询问这样的问题。”

罗斯福总统深沉的嗓音消失在椭圆形会议室的大门外。

翌日，陆鉴山通过广播收听了罗斯福总统面向国会、面向美国、面前全世界的演讲。就在医生的耳朵听到总统铿锵有力的演讲声的一刹那，他蓦然地明白了隐藏在罗斯福总统那个奇怪问题后的决意。

“昨天， 1941年12月7日——必须永远记住这个耻辱的日子——美利坚合众国受到了日本帝国海空军突然的蓄意的进攻......我要求国会宣布：自1941年12月7日星期日日本发动无端的、卑鄙的进攻时起，美国和日本帝国之间已处于战争状态！”

珍珠港事件中，美国战列舰亚利桑那号爆炸，美军共计死亡2403人。

珍珠港事件后，罗斯福总统顺利排除了国内的反战声浪，一举向日德意三国宣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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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战争终于结束了。不过，对于康普顿上校这一类人来说，战争没有真正结束的一天。

1945年的9月11日，麦克阿瑟签发了战犯名单，随即逮捕了以东条英机为首的三十九名甲级战犯。此后，占领军当局对乙级丙级战犯的搜捕，也在全日本范围内展开。

毫无疑问，恶魔部队731的首脑石井四郎以及一众高级干部们，全部在乙级丙级战犯的追捕范围内。

“我很好奇，陆博士是如何找到山田大介的？”此时此刻，康普顿上校终于问出了他最在意的问题。

陆鉴山微笑起来，往日淡然的眸子里矛戟森森。尽管寒光只是一闪而过，康普顿上校却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

“追击恶魔的不仅仅是你们美国人。”他说完这句话，便不再说话了。

康普顿上校觉得脊背上串起一丝寒意。对方仍旧是那位温文尔雅的医学博士，但是不知为何，他条件反射地生出警惕之心。

陆鉴山到底是什么时候到日本的？对于731部队，他所掌握的情报又到了何种程度？

康普顿上校望着格子门外浓重的黑暗，屏住了呼吸。

一声极其轻微的咳嗽声从身后的屋子里传来。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康普顿拔出腰间的手枪朝陆博士点了点下巴，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进山田的卧室。

一大摊黑色的血迹无论如何让人心里不舒服。

陆鉴山微微皱眉，大步跨过血迹，在壁橱前半蹲了下来。他朝上校打了一个手势，示意对方先不要开枪。

“我是医生，不会伤害你的。请你出来吧。”他柔声朝着壁橱说道。

没有任何动静。

陆鉴山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直到他听到拼命压抑的抽泣声。

他缓缓推开壁橱。借着手电筒的光亮，他看到一个衣衫破旧的小女孩。她看起来只有五六岁，蜷缩在壁橱内瑟瑟发抖。齐耳的短发枯黄凌乱，额头前覆盖了屋檐似的厚厚刘海，很像玩偶匠人手中传统的日本娃娃发型。与瘦小的身体相比，她的脑袋显得过于大了。纤细的脖子支撑着大脑袋，仿佛下一秒那截脏兮兮的脖子就要不堪重负地折断。

陆鉴山皱眉。凭借他的专业知识，他一眼就能从小女孩浮肿的面部看出她存在严重的营养不良。

小女孩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犹如陷入应激反应的小猫头鹰。就在医生的目光与她对视时，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整个身子瘫软下去。

医生立刻伸手将小女孩抱了出来。他很庆幸自己随身带着医疗包。

“这个女孩，很可能是目击者。”就在他俯身为小女孩检查时，他听到康普顿上校冷冷的声音。

陆鉴山没有回应。他打开医疗包，拿出了蛋白质针剂和葡萄糖注射液。此时此刻，这位小女孩对他来说，仅仅是一位需要救助的小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