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初的夜晚，金泽大学医学部的石川教授又加班了。夜里十点，他从办公室出来，独自前往停车场。

石川太刀雄丸的司机知道他的习惯。按照今天的行程预约，司机应该在二十分钟前开车抵达了。石川家的老司机五十多岁，从石川教授的父亲那个时代就为石川家开车了。

石川教授远远看到自家的奔驰轿车。奇怪的是，司机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恭恭敬敬地站在车边等候。

他走上前，弯腰朝车内探看。只见司机坐在驾驶位上，像是睡着一般脑袋耷拉着，双目紧闭。

医学教授有点生气，他屈起食指在车窗上敲了敲。

对方睡得很沉，纹丝不动。

就在教授想要开口叫醒司机时，他感到一个尖锐的东西刺到了他腰部的皮肤。同时，一个低沉的嗓音在他脑后响起。

“只要我推动针剂，致死量的毒扁豆碱马上就会注射进你的体内。石川教授不想死于呼吸麻痹的话，就先坐进后车厢里。”

石川是金泽大学医学部病理学的教授，无论是在研究工作中还是教学工作中，他解剖过很多尸体。按理说，离死亡如此近的人应该是一位看淡生死的人，偏偏石川太刀雄丸很怕死，极其怕死。

他不敢有丝毫反抗，甚至连回头看的勇气也没有。这么一会儿功夫，他的额头上已经冒出薄薄一层冷汗，他战战兢兢地坐进了后车厢。

石川坐进去之后，随即有一个男人跟着坐进来。这时他才借着停车场的微弱灯光看清了歹徒的样貌。

那是一位儒雅的青年，穿着崭新的日军复员服，军帽下的目光深邃温和，有着石川熟悉的学者气息——忽略掉他手里的危险针剂的话。

青年拿出一条长绷带，要石川动手将他自己绑在前车厢的椅背上。石川不得不将绷带绕过前车椅背，然后在自己胸腹腰部缠了两圈，最后在对方咄咄逼人的目光下打了一个死结。

青年点了点头，又拿出一根黄色的医用橡胶管，将石川的两手绑了起来。

橡胶管勒得很紧，石川只觉得腕部生疼，血管凸起。况且狭窄的车中，他曲着两腿，保持着一个极度痛苦的姿势。

“你是谁？”待青年做完这一切，教授哑着嗓子问道。

“陆鉴山，芝加哥大学医学博士。”

石川微微张嘴，瞪着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不过很快他就恢复了正常，甚至连最初的害怕也从脸上褪去了。

“原来是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的前研究员陆博士，久仰大名。珍珠港事件前夕，您为帝国研制出了YH的疫苗。那次针对美国平民的袭击行动虽然失败了，不过您的大名也经由J-Day计划传遍了帝国的医学界。石井阁下很仰慕您，甚至说过一旦日本击败美国，一定要亲自前往纽约见见您。”

“毋须劳烦石井阁下前来，我自己就到日本来拜见他了。”陆鉴山的嘴角勾起没有温度的细小弧度，“石井四郎和三岛士季在哪里？还有终极版的YH......你们研制到什么程度了？”

石川也跟着笑了起来。

“陆博士这么心急的吗？虽然鄙人理解您迫切想要见到石井阁下和三岛君的心情，但是鄙人恐怕无法回答您的问题。”

“教授不担心我注射毒剂？”

“如果是其他人，鄙人或许会担心。但对象是陆博士的话，鄙人就不担心了。”石川教授故作镇定地朝陆鉴山摇了摇头，“鄙人出身于医学世家，从小接触的最多的就是医学圈子里的人。鄙人见过的医生实在太多了，一眼就能判断一个医生的品性。像陆博士这样的仁医是绝不会杀人的。”

陆鉴山的眼神更加深邃了。他微微垂下眼眸，发出了一声轻笑。

“很可惜，石川教授看错陆某了。”

这话刚说完，石川便感到手臂尖锐的刺痛。他神情大骇，呼吸在一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既然石川教授这样出身于医学世家的人可以心安理得地杀人，那么我也可以。”陆鉴山举起了手里的空针管。

“你......”石川嘴唇颤抖起来，强烈的恐惧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加深呼吸。作为医学教授，他太清楚毒扁豆碱的中毒症状了。

“请放心，即使是静脉注射，毒药也不会那么快起作用的。石川教授，你实在太紧张了，才会导致颜面潮红，瞳孔缩小。放轻松一些，如果你回答我的问题，我会马上给你注射阿托品解毒的。”

此时此刻，石川太刀雄丸觉得眼前彬彬有礼的陆鉴山俨然微笑的魔鬼。

“你从哪里听来的，我没有杀过人！”他几乎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

陆鉴山伸出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

“石川教授，情绪过于激动会导致血流加快，那样只能使毒药更快地发作。”

石川倒吸一口冷气。他的眼皮跳动得厉害，就像一只受惊的公鸡梗着脖子呆愣在前座和后车厢的狭小空隙里。

“时间宝贵。刚才我问的问题，石川教授有答案了吗？”

“我真的不知道石井中将在哪里。不过，不过......”石川闭上眼睛，像是豁出去似地说道，“增田少将之前运来一大批行李存放在金泽陆军医院的仓库里。听说那些行李全部是石井中将从满洲带回来的。九月底，增田少将叫上野间神社的其他两位干部，带着司机从陆军医院取出行李，开着两辆卡车前往东京了。”

陆鉴山微蹙眉峰。

“你的意思是说，石井在东京？具体地址呢？”

“我不知道。”

见陆鉴山眉峰蹙得更紧，石川拼命摇晃着脑袋。

“我真的不知道地址！”他一边说一边喘着粗气，只觉得手心出汗，头晕目眩，呼吸也变得越来越困难。

“救我......”石川几乎是带着哭腔哀求道，“我还不到四十岁，我还不想死......”

陆鉴山无动于衷地冷笑一声。

“那些被你们当作实验材料的人也还年轻，他们也不想死。”

石川的眼珠一下子鼓了出来，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动起来。石川判断，这是中毒的症状之一，肌肉纤维性颤动。

“陆博士从哪里......听来的？我没做过那些事，我在731只解剖过尸体。”

“那么，三岛士季所说的培养最强病毒的间苗是怎么回事？”

“！”

石川的脸部肌肉也跟着颤动起来。他的五官因此显得狰狞扭曲。

“三岛班的事情属于极密，部队里只有少数几人知道内情。那不是我这样没有军衔的纯文职人员能够知晓的。”

陆鉴山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话，他抬臂看了看手表。

“两分钟之后你就会出现呼吸衰竭的症状。”

“我说......我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我的确是听说三岛班在用人体实验研制终极版的YH。但是.......那个项目实在太危险了，上面有很大的顾虑。”

停顿了几秒钟之后，石川调整了呼吸继续说道：

“1942年7月，上面派东京帝国大学出身的医学博士北野政次接替了石井的职务。随后，石井被调往山西的第一陆军军医部任部长。关于这次调动，据说是因为石井贪污了大量军费。但如果真是石井贪污部队经费，他一定会被押回东京的军事法庭受审，而不是继续留在大陆担任要职。其实石井调动的真实原因，是上面不愿意继续承担那个极密项目的巨大风险，因此军部强行将石井调走，中止了研究。”

说完这一大段话，石川艰难地吐出一口气。不知道是不是憋得，他的面部潮红更加严重。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陆鉴山，密切观察着他的反应，等待着他对自己生命的最终宣判。

“最后一个问题，三岛士季是否跟随在石井左右？”

这个问题立刻得到了石川的回应。他点了点头。

“石井最信任的下属就是三岛了。石井调离731时，三岛也跟着他离开了731。今年3月石井重新出任731部队长，三岛又跟着他回来。撤离哈尔滨时，石井是带着三岛一起登上飞机的。就连石井视作左臂右膀的学弟增田，也只是乘坐火车前往釜山的。”

陆鉴山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他脱帽向石川教授微微前倾上身，算是鞠了一躬。

“感谢石川教授的配合。”这么说着，他取下斜挎在肩上的医疗箱，打开盖子，取出上层的药品和针剂，露出下面隐藏的装置——竟然是一个鞋盒大小的微型录音机，上面的文字显示那是德国产的仪器。

陆鉴山关上录音机的按钮。将药品和针剂复位，重新关上医疗箱的盖子。

“我相信石川教授的证词在不久的将来会发挥更大的作用。”

他打开车门，跨出了车厢。

“等等！你答应要救我的！”石川挣扎着，红着眼睛哀求。

陆鉴山闻言顿住脚步，回头朝石川露出一个异常温柔的笑容。

“我刚刚给你注射的不过是生理盐水罢了。石川教授的药剂学学得太好了，以致于在心理作用下产生了一系列不良反应。你的呼吸困难症应该可以缓解了。至于什么时候能够离开车子，那要看你的司机什么时候醒过来。抱歉，我给他用了一点乙醚。”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石川脱力般地将身体的重量压在了椅背上。他松了一口气，同时感到心有余悸。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背部令人不适的黏湿感——后背全部汗湿了，浸透了高级衬衣的布料。

他咽下一口唾沫，眼神逐渐恢复了平静。

亲眼所见的陆鉴山博士跟他听闻的不太一样。不过，一个人若亲身经历了四年的战争岁月，即使他没有身处第一线的战场，灵魂也会变得截然不同的。

石川太刀雄丸见过太多太多的例子。

“Dr.陆......”他眯着眼睛嗫嚅着，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对策。

看来，得冒险联络盟军司令部的内藤博士了。

石川重新抬起眼皮，眸中划过一道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