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沉重的胜利

太阳旗高高飘扬的大日本帝国战败了,本土的大部分城市如今只是一片废墟。美军的轰炸机下,首都东京除了市中心的皇居至凡之内等少数区域,其他地方已经找不到丝毫东亚第一都市的繁华旧影。

幸免于难的东京帝国饭店位于皇居附近,毗邻日比谷公园,由美国著名建筑大师赖特设计。朝阳中,帝国饭店融合了西洋与东瀛风格的豪华大厦静静耸立。如今它由美国占领军接管。随着美国陆军第八集团军进驻东京,一大批美国军官陆续住进了该饭店。

12月5日早上,金碧辉煌的饭店大厅内,一位三十岁左右、气质儒雅的亚裔男子尤其引人注目。来来往往的白人军官中,唯有此人身穿熨烫平整的黑色西装,搭配着白色衬衣,打着纯黑色无纹领带。他那一双忧郁而深邃的黑色眼睛缭绕着神秘的东方气息,一旦与人对视很容易让女人着迷。令那些携带女伴的军官们庆幸的是,男子行色匆匆,目不斜视地穿过大厅,向餐厅的方向走去。

这位亚裔男子,正是昨天晚上从金泽返回东京的陆鉴山。

陆鉴山根据山田家的731组织架构图,顺藤摸瓜地找到了金泽大学医学部的石川教授。虽然石川满口谎言,但他至少知道了石井和三岛就隐藏在盟军的眼皮子底下,就在偌大东京的某一个地方。

此时此刻,占据着医学博士大脑的除了他的追击目标外,还有一个瘦小的身影。

那孩子不知道怎么样了?

陆鉴山迈进餐厅大门,暗暗想到。

他为小女孩做了治疗之后,将她交给了康普顿上校。女孩的营养不良非常严重,如果继续这么下去很可能会要了她的命......

保险起见,他还是抽空联系一下上校,了解一下那孩子的后续情况比较好。

时间刚过七点,帝国饭店的餐厅里已经坐了不少美国军官。陆鉴山走进去的时候,他们中不少人都朝他投去好奇与诧异的目光。

“嗨!你!”餐厅入口有人突然叫住了他。陆鉴山回头,一位二十岁出头,钢盔上印刷着MP标志的宪兵朝着他走过来。

“日本人?”宪兵怀疑地盯着男人,“你什么时候溜进饭店的?这里不允许日本人出入,你不知道吗?”

男人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宪兵皱眉,他歪着脑袋打量男人。

“不懂英文?”

话音刚落,男人开口了,是极其标准的美式英语。

“我是中国人。”

宪兵的目光由怀疑转为好奇。

“台湾人?”他知道台湾是日本的殖民地,日本本土滞留着大量的台湾人。

“不是,”男人再次摇了摇头,“我是在美国出生的中国人。”

说完,他从西装上衣口袋中拿出一本军事证件,递给了宪兵。

宪兵接过一看,立刻双目圆睁。他怔了好几秒,最后咽下一口唾沫,朝着男人敬了一个军礼。

“很抱歉,陆博士。”

陆鉴山宽容地笑了笑,示意宪兵不用紧张。

“我现在可以走了吗?”他温和地问道。

“可以。”

宪兵不好意思地点头,站在原地目送男人离开。那份证件显示对方出生于美国纽约,芝加哥大学医学博士,没有加入美国国籍。奇妙的是,有着美国陆军部盖章的军事证件上,没有写明男人的任何军职、军衔,只有美国陆军部长史汀生的亲笔签名和标注,指出给与此人等同于陆军上校的待遇。

他挠了挠头,转头看向身后的大厅,自言自语。

“怪不得没有穿军装也能入住帝国饭店......”

餐厅里提供的是西式自助餐。陆鉴山挑选了简单的早餐,端着一杯咖啡,独自找了一个安静的角落展开《星条旗报》。

报纸的头版头条是一起引起轰动的报道——由一位美军上校调查揭露的,日本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部在战争末期对八名美军被俘飞行员实施多种人体实验,甚至活体解剖的残酷罪行!

陆鉴山正埋头看着报上的内容,一个热情爽朗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来人说的是中国话。

他转头看去,果然是一个熟人。那人穿着国民党军装,戴着眼镜,衣领上的少将军衔闪闪发光。

“王将军!”

王之将青天白日军帽脱下,拉开椅子在医生旁边坐了下来。

“鉴山贤弟,咱们好久不见了!你一到日本就立刻去了千叶县,竟然也不来东京先看看我。”

陆鉴山将报纸折叠起来,放在桌面上。他脸上带着盈盈笑意。

“我在9月份的报纸照片上看到淡如兄了。徐世昌将军代表中国在投降书上签字时,你就站在徐将军旁边。淡如兄,你可是名垂青史啊。”

王之也跟着笑了起来。他的容貌比起四年前要沧桑一些,那个如释重负的笑容既透着难以言喻的喜悦,亦含着深重的血泪。

“不是我王之名垂青史啊,是整个抗日战争中无数英雄和人民名垂青史。”他说得云淡风轻,表情也是淡淡的。但是陆鉴山看到了年轻将军眼里含着的泪光。

八年抗争,如果从九一八开始算起,则是漫长的十四年,整整五千一百一十天。毫不夸张地说,这每一天都是用无数中华儿女的鲜血一点一点铺开的。

所有的所有,无法用言语诉说,都蕴含在将军的一个眼神里。

1941年11月28日,王之陪同陆鉴山、沈纫兰从宾夕法尼亚大学返回纽约。随后他立刻按照上级的调令,乘机前往菲律宾马尼拉。他的新职位是中国驻太平洋司令部麦克阿瑟办公室军事观察员兼联络官。美日宣战后,他随麦克阿瑟撤退到澳大利亚。日本投降后,他又跟随麦克阿瑟前往日本,并且作为中国的六名受降代表之一,出席了9月2日在密苏里号上的盟军受降仪式。

这一天,是全世界反法西斯人民的胜利日,也是四万万中国人的胜利日。能够亲自参与日本投降仪式,王之感到自豪,同时也感到深深的遗憾——为那些没能等到这一天的同胞们。

“鉴山,沈北顾的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将军扯了扯嘴角,镜片后泪光闪动着。

“是的......不久前知道的。”

王之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陆鉴山转头看向宽阔敞亮的餐厅,只觉得头顶豪华的水晶吊灯照得他视野模糊。

他是从康普顿上校那里得知了好友沈沧澜的死讯。

沈沧澜于1945年7月23日病逝于昆明陆军医院,享年三十四岁,去世时距离日本投降仅有二十三天。

1941年在纽约的那场车祸严重损毁了沈沧澜的健康,留下了无法根治的后遗症。他在美国休养两年后,于1943年10月初回归军队,出任中国驻印远征军的作战参谋,随即参与了远征军反攻缅北的作战。

“他身体后来一直不好,又常常乘坐驼峰航线的飞机往来兰姆伽和昆明,加重了身体的负担。今年年初因为病情恶化,上面命令他留在昆明住院......”过了好一会儿,王之重新开口。但是说到一半,他又停了下来,似乎是无法再继续。

陆鉴山含泪沉默地听着。他曾经无数次想过,如果自己在北顾兄身边,一定会竭尽全力医治他。就算不能挽救性命,至少......至少也要让他活到亲耳听到天皇宣布日本投降的那一天。

但是一切的一切,都是假设。所有的遗憾,都熔进了胜利勋章那沉甸甸的分量里。

早在沈沧澜将自己的字由北固改为北顾,并在写给他的信中说要提前回国时,他就知道他们脚下各有各的道路,肩上各有各的责任。

珍珠港事件之后,陆鉴山在美国情报协调局和陆军部的安排下,进入陆军军医总署秘密研制反细菌战的各种药品和疫苗。由于工作极其特殊,他不能与外界有任何联系和交流。1943年,陆鉴山转入马里兰州专门研究细菌战的军事基地迪特里克营,在极密条件下从事关于YH繁殖与变种的研究,以及针对性的疫苗研发。

四年间,他的亲人、朋友,无人知道他的下落。而他也无法获得他所关心的、爱护的人的任何消息。他牺牲了全部的个人生活,只为了一个目的,救人。

他知道,他所研制的血清和疫苗,也会因为《援华法案》的存在而源源不断地输入中国内地。他知道,美国和中国是同盟国,他在美国所做的努力,一定能帮到自己的祖国。

尽管他与外界的联系断绝,他仍然毫不怀疑,王淡如、沈北顾,还有纫兰,一定都在各自的位置上竭尽全力地燃烧着。不管是看得见的战场还是看不见的战场,那些人都在“拼命”。

无数人拼了命所换来的,就是那样沉甸甸的胜利啊。

他们甚至还来不及欢呼,来不及抹干眼泪,马上又要投入新的战场——日本的战败并不代表战争的完结。如果人类不能反省过去,战争的结束不过是暂时中止,和平亦不过是中场休息罢了。

“鉴山贤弟,早知道你要一个人去找山田大介,我就不提供情报给你了。你好歹通知我一声,让我给你安排一个警卫员也行啊!你要是出了什么事,要我如何向纫兰交代。”王将军瞥了一眼医生放在桌上的报纸,语气透出责怪的意味。

“......纫兰......她现在还好吗?”

果不其然,他听见医生几乎是颤声问出这句话。

“沈家......真的是满门忠烈啊。”

陆鉴山听到王之喃喃地感叹,心脏猛地揪紧了。那一瞬间,他感到天旋地转。

“纫兰她没什么事吧?!”医生的声音越发不稳了,犹如钢丝绳上摇摇欲醉的玻璃瓶。

王之诧异地瞄了医生一眼,不过他下一秒就露出了调侃的笑容。

“四年来,陆博士对沈小姐不闻不问,现在倒想起来问她了?”将军摊开双手直摇头,“说实话,为兄也不知道纫兰的消息。我只听说,在你失去联络的头一年,她到处找过你。到了1943年,我这边就完全没有纫兰的任何消息了。今年5月我飞回重庆时,顺便去昆明探望了北顾。他竟然也不清楚纫兰的下落,只是说她妹妹还留在美国。”

说到最后,王之学着美国人的样子耸了耸肩。

“说起来,你和纫兰还真是一对,你们两个人都是在美‘失踪人士’”

陆鉴山对于这样的调侃可是笑不出来。在迪特里克营的日日夜夜,在无数次与YH病毒的生死交锋中,支撑着他的战斗意志的就是纫兰。尽管无法见面,甚至不知道她的消息,他始终祈祷着她的平安。

“放轻松些,她不会有事的。不过我说啊,医生你的神经绷得太紧了,这样子很容易断掉的。你应该学学我们军人,下了战场就尽情找乐子。你看看那些美国大兵,夜里的东京酒吧都快被他们挤爆了。”将军以他的爽快拍了拍医生的手臂,“我也打算培养些新爱好,闲暇时就到日本各地走走,拍摄一些战败国景象。”

“......”

他看陆鉴山仍是沉默不语,便从军装口袋中掏出一张照片。

“我知道你这几年杳无音信是为了什么,也知道你来日本的目的。好吧,咱们来说正事。麦帅派了一批人调查广岛原爆情况,昨天美军传回大量照片。我稍微用了些手段,追加冲洗了其中一张。你看看这个。”

陆鉴山接过照片。照片上是一片荒芜,平坦的大地上几乎什么都没有——镜头下,连在东京、横滨等大城市常见的建筑废墟也完全看不到。

投下原子弹的核心区域,正如字面上的含义,被夷为平地。

地平线的尽头,能看到两座小山丘。山丘顶部的线条圆润,犹如两个锅盖盖在大地上。

山丘下,能够看到一列歪歪倒倒、光秃秃的树木。

令陆鉴山震惊的不仅是人类历史上最恐怖武器造成的惨状,还有镜头左侧一个身穿日本军服的男人。

那个男人孤零零地站在荒芜大地上,由于是逆光而立,即使他站在镜头前方也看不清五官。

整个灰色的背景下,男人的身影是深黑色的,仿佛坟茔里飘荡的孤魂野鬼。一眼看去,给人毛骨悚然、无法言喻的阴森感觉。奇妙的是,那个黑影的轮廓线条显得纤细柔和,既像一位女子,又像一位少年。

就在陆鉴山的目光碰触到照片上的黑影,他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接着,他若无其事地将照片还给王之。

“淡如兄的意思是,他在广岛?”

此时王之的脸上再也找不到刚才戏谑的神情。他目光如电,眼镜片反射着白光。

“至少在拍摄这张照片时,他在广岛。”

“可是,我得到一些线索,显示石井现在就藏匿在东京。为什么三岛会去广岛?那里什么都没有了。”

王之咧嘴笑了起来。他取下眼镜,往镜片上呵出一口气,掏出一块棉布擦了起来。

“所以,贤弟要不要去广岛看看?为兄公务在身,不能亲自陪同,不过我可以协助调查石井在东京的藏匿地点。”这么说着,将军的眼角微微眯了起来,皱起几道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