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另一个追击者

横滨的一家专为占领军服务的咖啡馆内,一位妙龄的金发美女坐在靠近窗户的座位,湖蓝色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手里的报纸。

她看的是一份英文报纸。目光停驻的地方,正是关于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部人体实验的后续报道。根据合众社的通讯,占领军当局逮捕了与此相关的所有医护人员以及日本军官。这些人将全部交给主持乙级丙级战犯审判的横滨地方法院审理。

上午时分,咖啡馆内的客人并不多。金发女郎看完报道,将报纸随意往桌上一放,朝频频往这边投来视线的服务生抛了一个媚眼。

“麻烦续杯。”

年轻的服务生立刻红了脸,端着咖啡壶走了过来。随着黑色的液体汩汩注入杯子,馥郁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女郎抬头扫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又侧头看向门口的方向。正在这时,门铃叮当作响,走进来一位二十多岁的美军中尉。

他目标明确地直接朝金发女郎的位置投来视线,却在四目交汇时露出了惊艳又困惑的神色。

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少尉从口袋中抬出一张纸条,仔细看了看。然后他再度朝金发女郎的位置投去探究的目光。

“内尔·史密斯中尉?早上好。”金发女郎对他露出一个颠倒众生的笑容。

史密斯中尉挑了挑眉。他终于迈开步子,走到金发女郎对面坐下。

“你好,想要喝点什么?”服务生立刻迎了上来。

“不需要。”中尉冷淡地回绝了。他的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女士,仿佛这样咄咄逼人的注视能够让她主动开口说出自己的秘密。

“我记得给我寄检举信的是东北帝国大学医学部毕业的西村武。不知道这位日本关东军兽医什么时候变成了白人美女?”

就职于盟军司令部法务局调查部的史密斯中尉,其工作是调查石井部队以及相关部队的犯罪事实。

进入12月以后,横滨地方法院正式进行乙级丙级战犯的军事审判。盟军司令部法务局调查部开始大规模收集所有乙级丙级战犯的犯罪证据。

史密斯中尉前不久收到一封检举信,寄信人西村武实名举报他在满洲服役时,亲眼见到部队军医对中国俘虏实施的人体实验。

为了掌握更确切的罪证,他联系西村武见面。然而今日到达约定地方,等待他的却是一位性感丰腴的白人女性。

“不要着急嘛,亲爱的中尉。”美女伸手撩了撩披在肩头的卷发,轻佻地朝中尉眨了眨眼,“我叫做伊蕾娜·巴切维持。西村武的检举信是我说服他寄给你的。”

伊蕾娜绝对不会说,她是拿着M1917左轮手枪顶在西村的脑袋上逼他写下检举信的。

她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掏出了厚厚一沓信件,甩在了桌面上。

“除了西村,我这里还有很多检举信。冲绳县、福岛县、山口县、甚至北海道,涉及日本各地。其中有几封是石井直属部队成员写下的证词。我保证,信上的内容都是真实的。中尉要是存有怀疑的话,以法务局的名义约谈这些人就可以了。”

史密斯中尉眉间的困惑更深了。他随手拿起其中一封,拆开。

里面密密麻麻手写的日本文字让他既惊又喜。

“你是记者?”

伊蕾娜耸了耸肩,既没有肯定,亦没有否定。她微微倾斜上半身,缩短了与中尉的距离。

当她的目光与中尉相遇,中尉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哦,她真是充满魅力!

中尉的脑海中猛地跳出这样的词句。

伊蕾娜好像看透了中尉的心思,嘴角的笑意加深了。

“中尉想要更多情报的话,我们以后可以常见面。”说完这几句,她站起身离开。

“等等!”史密斯中尉恍如梦醒,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还有重要的事要问。

“巴切维茨小姐为什么要调查这个?”

伊蕾娜背对着中尉。听到这句话她微微侧过头,美丽的眼睛闪过缅怀的情绪。

“为了真相。”她顿了顿,语气轻柔,“也为了两位死去的朋友。”

中尉愣在原处,目送着婀娜的身影缓缓走出咖啡馆。

三个多小时后,伊蕾娜回到东京暂住的小旅馆。前台热情地叫住了她。

“客人,您的国际电报。”

伊蕾娜接过一看,眉间迅速跃上一抹兴奋的色彩。她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了电报。

“经查照片拍摄地址为华盛顿DC伍德利公园,其后建筑为欧尼肖雷汉姆酒店”

她那湖蓝色的眸子转了转,双手举着电报将那短短一行字看了不下十遍。

说实话,她没有想到短短一个半月,寄出去的照片和信件就收到了道尔警探的前妻,尤莉斯·邓菲的回复。

一想到道尔警探,伊蕾娜的心又慢慢沉了下去。四年来,伊蕾娜的眼前常常跳出道尔警探的面孔——就像电影里的闪回镜头,浮现在伊蕾娜脑海中的是詹姆斯·道尔瞪着眼睛,死不瞑目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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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日本本州岛东北部的岩手县向来是一个自然灾害频发、贫穷偏僻的农业县。这里是创作了《春与修罗》的日本诗人、童话作家宫泽贤治的故乡,也是《朝日新闻》记者伊藤健一的故乡。

远野町的街头,一位妙龄性感的金发女郎享有百分百的回头率。她叫做伊蕾娜·巴切维茨,是一位波兰人。

10月17日夜间,伊蕾娜从东京火车站乘坐加挂列车来到这里。她原本购买的是普通车厢的票,但也许是她白人的外表,列车员在给她检票之后,特意给她安排到了一等车厢。这让伊蕾娜感到惊奇。

到达日本之后,伊蕾娜一直处于惊奇的状态。她所接触的普通日本人,似乎个个都是柔顺的、谦和的、彬彬有礼的,这与她在美国的各种战时宣传中所习惯的残忍的、偏执的、被洗脑的日本人形象完全不同。她很诧异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品性都代表着同一民族,就像她此前接触过的两类日本人,前者的代表是伊藤健一,后者则是田中正孝。

提到田中正孝,伊蕾娜永远也忘不掉那天发生在教堂里的事情。当她等不及救护车先行返回教堂,一切都太迟了。

詹姆斯·道尔警探伸直双腿坐在地上,上半身倚靠着墙壁,脑袋耷拉着。伊蕾娜走进教堂的时候,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她屏住呼吸放慢脚步,轻手轻脚地绕到警探的正面。

下一秒,她看到警探的额头正中,一个触目惊心的枪眼。

伊蕾娜立刻移开了视线。好长一段时间,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警探嘴里的半截香烟上。

她想不起当时的心情了。四年过去当她回忆起那一幕,留存在她心底的只有深入骨髓的遗憾。她盯着警探的半截香烟,盯着烟头下撒落在女式毛呢大衣上的白色烟灰,心想“真可惜,警探竟然没有抽完最后一根烟”。

纽约警方断定此案的凶手是日本特工神原。因为现场除了田中正孝的尸体,原本被警探打晕的神原失去了踪影。

伊蕾娜在警方到来之前悄悄离开了。她知道现场消失的不仅是神原,还有那册记事本。

为了它,伊藤健一、田中正孝,还有道尔警探都先后丢了性命。此后,伊蕾娜离开纽约,前往西海岸的洛杉矶谋生。

德国投降后,她与华沙的父亲取得了联系,她答应父亲在一切了结之后便会立刻返回祖国。而在那之前,她还有一件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如今,她身在日本东北部的一个小城镇,双手郑重地将一本初版诗集递给眼前端正跪坐的女人——井上优香,一位独自经营旅馆的寡妇,同时也是伊藤健一的姐姐。

“这是健一最喜欢的诗集,我想应该送还给他的亲人。”

那天在教堂里,伊蕾娜从警探身上取回了诗集。这几年她又自学了日语。不过伊蕾娜的日语口音很重,有些时候她要重复多遍对方才能明白她的意思。

“谢谢你......巴切维茨小姐,我真的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收到健一的遗物。”优香哽咽着,一时不能自已。

优香收到过健一在美国的上级石田主编发来的电报,告知健一在美国因病去世。具体是什么病,电报里没有提及。紧接着因为日美开战,两国断了联系,优香便再也没有收到关于弟弟的任何消息。她原本是打算请石田主编送回弟弟的骨灰的。如今听巴切维茨小姐说,健一是得了严重的传染病去世,直接在美国火化下葬。她虽然心里难过,但多年来放不下的心事总算有了一个了结。

“知道健一在美国有巴切维茨小姐这样的朋友,实在让我这个做姐姐的感到欣慰。健一从满洲回国后,回过一次老家。那时他郁郁寡欢,总是一个人闷在屋里。每次我问起来,他只推说是工作上的事情。这孩子从小就是这样,有什么事总是担心给别人增加负担,自己默默承受。后来他调去美国,总共也只寄过一封信、一张照片回来。对了,巴切维茨小姐想要看看那张照片吗?”

女主人的提议立刻得到了客人的欣然响应。她起身走到和室里,很快就拿着一张照片出来。

伊蕾娜接过一看,是健一本人的照片。黑白照片上的记者穿着一件衬衣,戴着一顶夏季礼帽,神情严肃地站在镜头前。他的身后是一大片草地,四周树木林立,看起来像是一个公园。更远处还能看到一座八九层高的建筑物,有着一排排的窗户和阳台。

她将照片翻到背面,右下角写着一行英文。

“徕卡相机拍摄于华盛顿DC”

英文下面还有一个日期,1939年2月23日。

伊蕾娜知道健一有一台徕卡相机,他曾经带着相机到她的住处去过。不过那台相机在健一出事之后就不见了。

最让人感到奇怪的是那个日期。

“健一为什么会写这个日期?”

优香摇了摇头。

“我也觉得奇怪,健一的信上只说照片是在华盛顿旅行时拍摄的。他是1941年7月到达美国纽约的,按理说拍摄日期应该是在那之后。”

伊蕾娜微微皱眉,她猜测这张照片一定与健一当时正在调查的事件有关。

而且,她总觉得这个日期似乎在哪里听过。

“啊!”伊蕾娜不由自主地大叫一声,手中的照片掉到了地上。

“巴切维茨小姐,你没事吧?”优香被伊蕾娜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她身体前倾,睁大眼睛,担忧地询问伊蕾娜。

伊蕾娜此时已经镇定下来。她连连摇头,伸手捡起了地板上的照片。

“井上女士,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请问健一的这张照片能送给我吗?如果不行,暂时借给我也好。”

优香原以为她要提什么困难的要求,听到最后不由地微笑起来。

“巴切维茨小姐不远万里将健一的遗物送回日本,我又怎么会舍不得弟弟的一张照片呢?这张照片就送给巴切维茨小姐做个纪念吧。我想健一在天之灵也会很高兴的。”

伊蕾娜小心翼翼地将照片收进包里,之后又像突然想起什么,神情严肃地对优香说道:

“如果有其他人来打听健一的事情,务必请井上女士不要说出这张照片的事情。”

优香的笑容消失了。她怔怔地看着伊蕾娜。

“为了井上女士的安全,请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伊蕾娜语气严峻地强调。

“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难道健一不是得病去世的?!”

“健一的确是因病去世。”事到如今,伊蕾娜决定说出实情,“不过,那并不是普通的疾病......”

一个多小时后,伊蕾娜出现在远野町的一家邮局里。她刚刚在邮局桌台上写好了一封国际信件。将信纸和照片一齐塞进信封,她在收件人姓名栏写下尤莉斯·邓菲的名字。

将封好的信件递给柜台后的工作人员。

“请问寄哪里?”似乎是为了确认,工作人员扫了一眼信封上的地址后又问了一遍。

“美国纽约。”伊蕾娜用日语一个音节一个音节缓慢地回答。

她已经能够想象到道尔警探的前妻打开信件,看到开头一段话时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