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6日上午八点过，临近隅田川的一处儿童收容所门口停下了一辆出租车。收容所的工作人员，刚满二十岁的前田葵好奇地看着车上下来的男人。男人穿着得体的西装，文雅的外表沉淀着温和的气质，右手提着一个藤编行李箱。

“请问，所长在吗？”男人开口是标准的东京语。

“实在抱歉，所长一大早就去厚生省了。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男人露出稍稍为难的神色。他朝收容所内扫了一眼，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用轻缓的嗓音说道：

“我想见一名小女孩，昨天由美国占领军送来的。”

前田葵的心底立刻冒出一句原来如此。她觉得面前男人温柔的眼神实在让人难以拒绝，但还是狠心说道：

“美国上校把她交给我们时，说过除了他以外，不允许任何人探视。”她说的是实话。现在的日本可是一切由美国人说了算。她们可不敢得罪那些占领军高官。

她的话音刚落，另一个带着愠怒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

“厚生省的那些无能的官员！他们宁愿拿着钱在银座的高级西餐厅讨好美国人，也不愿意多拿一分钱给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

穿着素雅和服盘着发髻走进来的中年女性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屋子里的男人，她一边快步走进来一边机关枪似地说着，直到前田葵叫了一声所长。

就在所长的目光落到来客身上的一瞬间，她变脸似地换成了一张无懈可击的亲切笑脸。

“请客人到我的办公室里来吧。”所长优雅地微微鞠躬，款款碎步地在前面引路。

“客人和那孩子是什么关系？”

“我是......”陆鉴山犹豫地一下，“我是那孩子的医生。”

办公室里，陆鉴山说明了来意。

“昨天把孩子送来的美国上校是我的朋友，而且我来探视孩子已经获得了上校的允许。”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中掏出一张证明文书。

所长隔着桌子远远地扫了一眼文书。

“非常抱歉，我不认识英文。”

那孩子的情况很不好。除了身体状况，精神状态也非常不稳定。她不能随便让陌生人接触那孩子。即便对方自称医生。

“我明白了，我理解你们的难处。”陆鉴山从钱包里取出一叠美钞，“我想这些钱足够四五个孩子在这里衣食无忧地生活大半年了。如果那孩子的营养不良再发展下去，很可能要了她的命。我之前已经给她注射了蛋白质针剂。以后每隔两天注射一次，此外还需要补充维生素和钙质。饮食方面一定要忌盐。”

随后，他又从随身的金属药箱里拿出针剂和药品，以及一个小记事本。

“所有的注意事项都记在这个本子上了。如果还有什么问题，你可以联系这个地址。如果我不在东京，酒店的工作人员会记录留言的。”他翻到记事本的最后，上面用日文写着他在帝国饭店的房间号和电话号码。

所长扫了一眼桌上的钞票，接着她将视线转回医生身上。

“好吧。如果钱花完了，我会再联系医生的。”

陆鉴山独自走出收容所。

昨天他和王淡如见面后，又在他的陪同下拜访了即将回国述职的朱世明中将。这位毕业于弗吉尼亚军校并取得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的儒将，已经内定为中国驻日军事代表团团长。一旦国内正式任命，朱将军将成为中国驻日官员的最高领导，无论文官武官均受他节制。

他告诉陆鉴山，国内即将公布出席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中国法官和检察官名单。他们正在收集一切可以指控日本战犯罪行的证据。这番谈话正中陆鉴山之意，他承诺将石川的录音交给随后抵日的检察官。

离开朱将军官邸，陆鉴山独自前往东京站前的日本邮船大厦——那里是GHQ参谋二部的总部大楼。在大厦二楼，陆鉴山找到了康普顿上校。从对方口中，他了解到那孩子的情况。

“山田没有孩子。据村民们说，那孩子是一个星期前山田从外地领回来的孤女。具体身世我们还在调查中。”

陆鉴山根本不关心那孩子的身世，他只想知道她的身体状况。但是康普顿上校显然不这么想。

“那孩子受了刺激，根本没办法说话。原本还想从她那里了解一些山田惨案的情况......我怀疑她是不是哑巴。算了，日本人的小孩就让日本人去照顾好了。占领军没有义务去帮日本战犯带孩子。”

康普顿的这番话让陆鉴山忍不住皱眉。然而，他没有办法去指责对方什么。毕竟对方是一位军人，而不是一位医生。

收容所的情况不太好。陆鉴山放心不下，但他实在没办法带着一个小女孩四处走动......他已经让帝国饭店帮他提前买好了前往广岛的车票。

收容所门口，前田葵目送着医生渐渐远去的背影。

“啊——这位医生真是一位好人呢。”她听到所长不冷不热的一句话，回过头去只见到她踱进屋子的背影，“葵，别偷懒了。赶紧拿着那一大笔钱去黑市购买粮食！接下来的日子，还有一大批从满洲遣送回来的开拓团的孩子呢！”

前田葵赶紧应了一声。政府配给的粮食早在战争结束前就大大缩减了。现在更是不到以前的三分之一。收容所里的孤儿大部分是饿着肚子的状态，而市面上粮食短缺，只有黑市能购买粮食。不过，价格也高得吓人——几乎是正常价格的四十倍。

面黄肌瘦的一大群孩子中，并没人注意到那个新来的小女孩。她蜷缩在角落里，抱着膝盖不停地颤抖。空洞的眼睛里满是恐惧，毫无血色的嘴唇轻轻地一张一合。

“おに(鬼）......おに（鬼）......”

细若蚊吟的弱小声音淹没在孩子们的嬉闹与哭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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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勤的早高峰一过，东京车站的人流量渐渐减下来。车站门口的报刊亭前，陆鉴山的目光落在了《东京朝日新闻》早报上——占领军当局公布了追加甲级战犯嫌疑人的新名单。

陆鉴山迅速扫了一眼名单，在里面发现了日本侵华的祸首之一，三任帝国首相的近卫文麿。他伸手想要拿起那份报纸，不想另一只雪白丰腴的手也抓住了同一份报纸。他稍微吃了一惊，松开手抬眼看过去，对方是一位二十多岁，留着金色波浪卷发的性感女郎。

“抱歉。”陆鉴山朝她说了一句英文。他有点奇怪，因为刚刚投降的日本很少能看到白人女性。

“真是一位绅士呢。”

那位女郎拿着报纸朝他抛了一个媚眼。陆鉴山最不擅长这种场面，他局促地撇开了视线，脑海中闪过沈纫兰的面孔。

就在这不经意间，压抑在心底的担忧、愧疚以及思念汹涌而出。陆鉴山感到难以承受般地闭上眼睛，静待海啸般的洪流冲击理智筑成的堤坝。他能够听到洪峰涌过时四肢百骸发出的轰鸣声和隆隆的震颤，激起全身的疼痛——这种感觉他已经习惯了。四年来，不仅仅是想起纫兰的时候，还有他的故交好友、养父母、唐人街的街坊、陆氏医馆的病人和助手......他可以若无其事地忍耐过去，尤其这还是他擅长的事情。

直到高跟鞋的声音远去，陆鉴山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报摊。他拿起一份《朝日新闻》，付了钱，提着行李箱走进东京车站。再过半个小时，开往广岛的列车就要发车了。

偌大的车站内，医生并没有注意到刚刚和他选中了同一份报纸的金发女郎匆匆穿过人群，挤进检票闸口的身影。

伊蕾娜·巴切维茨按照车票上的信息找到了自己的座位。车厢里拥挤得犹如沙丁鱼罐头。那些数年前还衣着光鲜举止得体的东京人，如今在没有一丝空隙的车厢里浑身汗臭、疲惫不堪。他们都是到乡下寻找食物的。比起残破的城市，乡下至少还有田地能长出庄稼。

随着列车即将发车的铃声，最后一批乘客狼狈地挤进车厢。那副场景，无端使伊蕾娜联想到旧欧洲上流阶层的女孩们拼命将自己腰间的肉挤进束腰裙的可怜场景。

尽管车厢是如此拥挤，但伊蕾娜周围仍旧被人留出了小小的空间。那些穿着破旧和服的女人，以及穿着复员服的男人，都刻意与伊蕾娜保持着距离。

伊蕾娜知道，他们恐惧与她有肢体接触，甚至恐惧与她的目光接触。他们那谨小慎微的态度，好像伊蕾娜四周遍布恐怖致命的病毒。

一想到这里，伊蕾娜不由地暗暗发笑。她露出了以前在亨茨-庞特街区时常常露出的那种自嘲的笑容。

列车终于开动了，朝着伊蕾娜此次的目的地秋田县开去。当车窗外的风景由城市废墟变为乡野景色时，伊蕾娜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拿出童话书《银河铁道之夜》。这本书也是宫泽贤治的著作，是伊蕾娜刚到日本时购买的日语版。

她的日语阅读水平有限，艰难地看了一大半。书本最后五分之一的篇幅，插着一枚书签。

取出书本的时候，她不小心带出了包里的一张小纸片。那张纸片落在她的膝盖上，上面潦草地写着秋田县的一个地址。

伊蕾娜迅速拿起那张纸，重新放回了包里。无人注意到她的目光接触那行文字时，眸子里一闪而过的刃光。

她没有马上翻开那本书，而是回忆起自己用枪逼着731旧雇员写下这个地址的场景。

地址指向一个目标，神原勇作。直到那个时候，伊蕾娜才知道了对方的全名。她庆幸对方在战争中活了下来。

伊蕾娜的脑海里，无数次回放她最后一次踏入圣母教堂的情景。她的高跟鞋踏在入口的石阶上，发出哒哒哒的声音。她的目光扫过阶梯边缘，几个破损的缺口使边缘线不再是一条光滑的直线。她穿过大门，门扉上射击田中时留下的枪眼触目惊心。

她听见自己喘息的声音，下意识地朝着道尔警探的方向看去。道尔警探倚靠在原地。第一眼，她没有看出异样。

然而就在下一秒，她神经质地打了一个哆嗦。伊蕾娜侧头，目光扫过祭坛上的圣母玛丽亚，捕捉到消失在祭坛后门处的黑色身影。

那个影子几乎是一闪而过，留在伊蕾娜视网膜上的仅仅是极其模糊的影像。

她的呼吸一下子停止了。然后，她的视线飞快向下，掠过教堂的地面——地板上，除了死去的田中正孝，原本只是被警探打晕的神原不见了。

No......

NoNoNo！

伊蕾娜听到另一个自己在歇斯底里地尖叫。她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很清楚那个模糊的影子不是神原。

不是他！教堂里还有另一个人！

伊蕾娜跑向道尔警探。也许她不该有那么精准的直觉......下一刻，她看到警探额头上那个血肉模糊的枪眼。

霎那，伊蕾娜感到了熟悉的虚脱的感觉——就像她从道尔警探口中，听到健一不在这个世上的消息。

紧随着虚脱感而来的，是巨大的恐惧。

她伸手在警探身上摸索，发现那册记事本果然失踪了。

在此之前，伊蕾娜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充满正义感的人。然而现在，此时此刻，她却坐在日本的某列拥挤不堪的列车上，前往危险的目的地。

寻找真相，捍卫正义？

这样的话，即使是在心底冒出来也不由地觉得可笑。

伊蕾娜轻轻翻开书本。她想要在列车到站之前，看完这册童话书。

童话完结，她便要继续踏上追击之路，寻找神原，寻找那个真正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