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地球的另一面，华盛顿特区的欧尼肖雷汉姆酒店走进了一位女记者。她大概三十六七岁的年纪，相貌平平，但整体气质给人一种干练的感觉。

“合众通讯社记者尤莉斯·邓菲。我昨天已经打过电话预约贵酒店的采访了。”尤莉斯主动向前台亮出了自己的工作证件。

前台小姐检查完证件，埋头翻阅备忘本。

“请稍等，我需要确认一下。”

趁着前台确认的时间，尤莉斯打量起酒店。这是一座老牌的高级酒店，最富盛名的就是它的花园景观。经由大厅的玻璃窗，可以饱览外面的美景。精心修剪和维护的园林景观即使在冬季也别有一番意境。

难怪这座酒店能吸引政界高官。

尤莉斯微微眯起眼睛，眼角有着细小的皱纹。

自从她那位在NYPD任职的前夫詹姆斯·道尔殉职之后，尤莉斯辞去了广告公司打字员的工作。她正式踏入新闻行业。这是她很早以前就想做的工作，而且事实证明她做得很好。

尤莉斯在入行的第二年成为合众通讯社的女记者。她的诸多颇受好评的稿件是在当初詹姆斯送给她的感恩节礼物——那台IBM打字机上完成的。

几年来，尤莉斯既要在新闻界打拼，又要独自抚养儿子汤米，辛苦忙碌的岁月增添了她眼角的细纹，同时也磨练了她的意志。

“邓菲女士，让你久等了。客房服务部经理正在办公室等你。”

前台小姐的声音再度响起。尤莉斯点了点头，根据对方的指引朝办公区走去。

采访似乎进行得很顺利。半个小时之后，前台小姐看到邓菲女士肩挎采访包，脚步匆匆地离开了酒店。她注意到对方那双灰棕色眼睛里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既包含兴奋又隐藏着一丝困惑，似乎这位女记者发掘到了意想不到的新闻素材。

说起来，酒店的确入住过一些华盛顿的大人物，但她不觉得经理会泄露客人的隐私。

除非这位叫做邓菲的女记者很有手段......

“请问......”

客人的声音打断了前台小姐的猜测。她将注意力重新转回自己的工作，并且很快忘记了那位女记者。

十几分钟后，尤莉斯的身影出现在了伍德利公园深处。她站在冬日枯黄的草坪间，举起一张黑白照片置于眼前。照片上的亚裔男子站在和她相同的地方，他的身后即为尤莉斯刚刚走来的地方——欧尼肖雷汉姆酒店。

1941年8月3日，日本朝日新闻社纽约分社的记者伊藤健一就是在这里拍下了照片。

尤莉斯打量着这位素昧平生的同行。他有着薄薄的嘴唇，在镜头前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似乎有什么东西压在他的心头，使他无法舒展嘴角的弧度。

她想到詹姆斯生前接手的最后一个案子就是伊藤健一失踪案。詹姆斯殉职时，这个案子尚未结案，尽管各种证据均指向了日本军人田中正男。

直到现在，尤莉斯仍旧爱着詹姆斯·道尔。她知道，詹姆斯同样爱着她。诚然，他们早就离婚了。她从不否认他们的婚姻存在很多问题。这些问题似乎永远与詹姆斯的工作无法调和。所以，她不后悔与詹姆斯结婚，也不后悔与他离婚。

她深以为悔的是，她留给詹姆斯的最后一句话是那样伤人的句子。

“你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

其实在她的心底，她清楚那句指控是不正确的。因为汤米至始至终没有怪过他的父亲。在汤米的心目中，詹姆斯一直是一位英雄，从来都是。

尤莉斯将照片收进采访包，坐到了公园的长椅上。深冬时节，公园里游客稀少。她搓了搓冻僵的手指，抬眼看着口鼻间呼出的白气。

今天是詹姆斯去世四周年的忌日，她原本应该去看看他的。夏天，她曾经带着汤米去过一次公墓。她记得日期是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的那一天。

她只是想去告诉詹姆斯，盟军胜利了，世界终于迎来了和平。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她在那里遇到了伊蕾娜。

在那之前，尤莉斯从未见过伊蕾娜。她对伊蕾娜的了解，全部来自于詹姆斯的警局同事。他们告诉她，詹姆斯殉职前是和伊蕾娜·巴切维茨在一起的。为詹姆斯呼叫救护车并且报警的人，也是伊蕾娜。

然而，当救护车和警车赶到教堂时，除了詹姆斯和田中正孝的尸体，再也找不到第三个人的踪迹。

伊蕾娜·巴切维茨人间蒸发了。

直到四年后，她突然出现在尤莉斯面前。

“亲爱的，我很抱歉。”

伊蕾娜穿着出席葬礼的黑色礼服。尽管她没有摘下面纱，也没有自报姓名，但尤莉斯一眼就看出她是谁。

“汤米，你能到前面去等一下吗？”尤莉斯支开了儿子。

她们两个女人，沉默地站在詹姆斯的墓碑前。过了好一会儿，伊蕾娜再度开口。

“我看到了凶手，就那么短短一瞬间。一个模糊的影子，或者说只是一个衣角。”

尤莉斯深吸一口气。她觉得她的心脏开始猛烈跳动起来。

“不是神原，是吗？”

“不是他。”

尤莉斯点了点头。这个答案已经足够了。

“巴切维茨小姐，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计划回国。不过在那之前，我需要去日本走一趟。”这么说着，伊蕾娜露出了一个非常纯真的笑容。今天她没有化妆，白皙的肤色衬托得她湖蓝色的眼睛更加璀璨。

“健一的遗物，我想亲手交给他的亲人。顺便......”

尤莉斯转头看过去，灰棕色的眸子与她四目相对。紧接着，她听见伊蕾娜玩笑般的话语。

“找到神原。前提是，他没有死在战争里的话。”

尤莉斯不自觉地也笑了起来。

“我可以资助你的日本之旅。詹姆斯的抚恤金我存了起来，一分钱没动。”

“这项提议真是让我无法拒绝。”伊莱娜从包里掏出一盒骆驼牌香烟，抽出一根点燃了，“亲爱的，你不会介意吧？”

“我尝试过让他戒烟。不过我想巴切维持小姐应该很清楚，他固执得要命！”

“是的，我很清楚。”伊蕾娜的嘴角勾起小小的弧度，她将点燃的香烟放到了道尔警探的墓碑前，连同剩下的一盒。

她们就这样开始了一段奇妙的友谊和合作关系。那天之后，伊蕾娜再未现身，她一直用电报和信件与尤莉斯联系。

一个半月前，尤莉斯收到了伊蕾娜从日本寄来的信件，内附一张照片。

“亲爱的尤莉斯，请调查这张照片的拍摄地。”

作为一名渐渐在纽约打响名号的女记者，尤莉斯不难查到她要调查的东西。唯一让她困惑的是，伊藤健一为什么要在照片背面写下1939年2月23日这个日期。

她在私下收集的詹姆斯案件资料里，也看到过这个日期——23日深夜十一点多钟，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的技师格拉祖诺夫，在自己租住的公寓内遭到绑架。嫌疑人推测为日本军医内藤良一，以及田中正男。

当年的那个案件，一直是一个未解决案件。

最让尤莉斯感到惊讶的是，当她继续搜索欧尼肖雷汉姆酒店时，她发现1939年2月日本著名的外交家斋藤博正在这个酒店入住。

亲自拜访酒店经理之后，尤莉斯获得了更确切的信息。

1938年，长期担任日本驻美大使的斋藤因病卸任。此后他一直留在美国疗养。1939年初，斋藤为了出席一个国际会议，从弗吉尼亚的疗养院转入华盛顿的欧尼肖雷汉姆酒店。根据酒店经理的回忆，2月23日，时任日本驻美大使的堀内谦介曾在夜晚造访前大使，并与他在房间内密谈至次日凌晨。

之后仅仅过了两天，斋藤博病情急剧恶化，于2月26日客死异乡。他是死于肺结核。罗斯福总统特意下令，派遣美军巡洋舰阿斯托尼亚号护送大使骨灰回国。

而这件事，也间接导致詹姆斯被迫中止了对内藤良一的调查。

尤莉斯在长椅上坐了很久，直到她浑身再也感受不到一丝温度。她站起身，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摆出了和照片上的伊藤健一几乎一模一样的凝重表情。

她总觉得摆在面前的是一大团杂乱的毛线，而她轻轻拈起了那个危险的线头。如果继续追查下去......

尤莉斯深吸一口气，迈步朝公园出口走去。

她的大衣口袋里，装着今早收到的加急国际电报。那是伊蕾娜从东京回复给她的。

“亲爱的尤莉斯，请继续调查酒店与JP相关的线索。尤其注意1939年2月23日的酒店住客。”

尤莉斯紧紧攥紧了口袋里的电报。她的眼神在那一刻，变得无比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