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刚才开始，陆鉴山感到有两道目光穿过人群，像火烧般灼烫着他背部的皮肤。那种感觉让人非常地不舒服，仿佛他是关在笼子里的猎物一般。诚然，他现在的处境确实可以用困于笼中来形容——几位潘潘女郎热情将他围在中间，让他尴尬又窘迫。

他想要将这些不请自来的年轻女孩赶走，但又无法说出重话。即使是不礼貌的话，他也很难对她们说出口。

不知为何，这样的境况让他不由地想起第一次受到菲利普夫人的邀请，前去长岛参加苹果派聚餐的情景。小镇居民对于这位中国人过于好奇，他们围着他问东问西，而陆鉴山记得自己虽然感到困扰但还是礼貌地一一做出回复。事后，菲利普教授曾带着小小的责备说道，他的学生实在是过于心软，以致于无法对怀着善意但行为过界的人们说出拒绝之语。

其实，他从一开始就对涌上来的潘潘女郎说了拒绝的话，但也许是他的气势不够强硬，彬彬有礼的语气反而让女孩们兴致更高。

“请让一让。”他无数次对挡着他视线的女孩说道。他实在很想了解纫兰的状况。

但是，他的话立刻引来女孩们咯咯的笑声，似乎他说了什么特别好笑的话。

此时，又有一位女孩举起酒杯对着他频送秋波。

“姐妹们劝了这么久，还请这位容易害羞的上校好歹喝一杯吧。”女孩子用娇滴滴的声音，说着生硬的英文。

陆鉴山盯着桌面上的威士忌酒杯，微微皱着眉。那种让人不适的目光又来了。

他猛地回过头去，透过人墙的小小缝隙，探向了目光来处。

一双熟悉的，不带任何杂质的纯黑色眼睛落入医生的眼底。一瞬间，他仿佛被冰雪女王的咒语击中。彻骨的寒意从心脏开始，逐渐蔓延到全身，使他顷刻化作一具冰雕。

当他重新找回思考能力，他的脑海里只剩下四个字。

三岛士季！

对方站在灯火阑珊处，同样穿着美军军服。不同于陆鉴山名副其实的上校军衔，三岛只是穿着极其普通的美国士兵服装。船型帽下，一双没有感情的眼睛直直地注视着陆鉴山。

隐藏在人群中的恶魔，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近乎挑衅的笑意。

陆鉴山猛地站起来，用力推开了眼前的女孩。

“Sorry！”

他下意思地说出一声抱歉。在女孩们诧异的呼声中，医生不顾一切地朝对方急奔过去。

陆鉴山挤过人群，那个人已经转身朝酒吧出口走去。

无论如何，不能让那个家伙逃掉！

这时候正好舞池换了曲子，人群流动。陆鉴山的眼中似乎只剩下前方不断移动的目标，他疾步跟出了酒吧。

两个影子一前一后地走入了广岛车站附近的僻静区域。

残存的车站建筑投下巨大的鬼魅般的影子。昏暗的光线中，陆鉴山大声朝前面的影子喊道：

“三岛！你是故意引我出来的吧？”

那人闻言，终于停下脚步，慢慢地转过身来。他摘下帽子，微微朝鉴山欠身。

“好久不见了，Dr.陆。”三岛弯了眸子，露出久别重逢的笑容。

光影交错中，他细腻白皙的脸庞仍旧带着一种天真的孩子气。恍然间，陆鉴山想起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那座著名的白色大理石雕像——幼儿状态的太阳神阿波罗在黑暗女神的怀中，安然沉入梦乡，毫不设防。

“你为什么来广岛？”陆鉴山踏前一步，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三岛。

“Dr.陆又为什么来广岛？”

“你知道我的目的！”医生再度踏前一步，像是一位谨慎的猎人。他身上没有任何武器，不过以他对三岛的了解，他知道对方也是一位厌恶枪械的人。

三岛眼底的笑意加深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正等着陆鉴山的靠近。

“是的，我很清楚，Dr.陆是为我而来。”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亲切起来，“您这四年还好吗？因为无法在国际期刊上看到您最新的研究论文，实在让人倍感遗憾。”

陆鉴山冷笑一声。

“三岛，你很关心我的研究成果？”

“毋庸置疑。”

“彼此彼此，我也很关心你的研究成果。”说到这里，医生的目光变得凌厉起来，那双温润的眸子霎那冰封千里。

“终极版的YUKIHIME完成了吗？”

这个问题，四年中犹如地狱之火不断焚烧着陆鉴山的灵魂。他一次次地拷问自己，甚至将自己代入恶魔军医的身份，追问那个邪恶的答案。

<在接下来的三年中，我们打算将雪姬与麻疹病毒融合，创造出一种全新的超级病毒。您知道的，麻疹病毒可以说是目前已知的传染性最强的病毒。最强的致死率加上最强的传染力，不知道到时又会在人间掀起怎样震撼美丽的风雪呢？>

三岛的喃喃低语无数次徘徊在耳边。它就像浸入血液的病毒，随着血液循环开始在身体里疯狂繁殖。

那到底是耸人听闻的科学怪谈，还是切实可行的疯狂计划？如果是自己来研发这种新型病毒，能不能成功？

迪特里克营最高保密级别的生物实验室中，陆鉴山没有察觉自己深入骨髓的求知意识，在不知不觉地滑向危险的悬崖边缘。

他苦苦追寻着那个答案。唯有确定答案之后他才能采取应对措施；唯有开发出最强的病毒，他才能研制防御的疫苗。

如果不能防患于未然，一旦人类毁灭的灾难来临，或许一切挽救都已太迟。

他手里有半成品的YH病毒，又拥有美国总统的最高授权。如果他想要培育最强的超级病毒，几乎没有任何程序上的障碍。唯一也是最大的障碍，是他作为医学研究者所必须遵循的伦理道德。

他可以用动物来做实验，但他无法用人类来做实验！

1941年12月6日，恶魔摆好了对战的棋局，隔着楚河汉界向他发出了邀请。12月7日中午，当他在纽约东河的河面上仰望气球炸弹的白色余烬，他决心坐到棋盘对面，落子反击。

然而，当棋局真正展开，他意识到他不仅失了先手，还先天不足。

他只有帅相仕马兵，而对方的手里却比他多了横冲直撞的车和威力巨大的炮。

人类从蒙昧原始一步步走向文明的过程中，主动给自己套上了制约“黑暗一面”的人性枷锁。

而陆鉴山正是戴着枷锁与敌人战斗。

无所顾忌的恶徒总是比谦谦君子更加“强大”。

一千三百四十七天，他制造了上百种血清和疫苗，然而其中没有能应对超级病毒的药品。

现在，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表情，等待对手的回复。

“很高兴能与您分享这个好消息，最强的雪姬F-YH已经完成了。就在今年的8月1号。”

陆鉴山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他再一次感到烈焰在熊熊燃烧，大肆消耗着周围的氧气。

情况反了过来。陆鉴山止步，而三岛却主动踏前了两步。他略微侧头瞥了一眼不断传来音乐声的娱乐区。在这个荒凉的广岛，它的存在就像是在残破的和服上蒙上一块绣着美丽花纹的补丁。

“如果不是1942年军部因愚蠢的恐惧心理强行关闭项目，我们本可以提前两年完成它。石井阁下在1945年春天回归原职。那时候太平洋战事大势已去，上层无能的官员在最后关头才想到重新启用病毒武器......”三岛牵动嘴角，勾起鄙夷的弧度，“日本输在了教育上。国民从上到下的科学意识不强。如果高层能够更充分地理解雪姬作为高科技武器的意义，也许早在1943年战争就结束了。要知道那时候美国的原子弹还在母鸡的肚子里。”

“......疫苗呢？你们没有疫苗，那种可怕的武器会毁灭全人类！”陆鉴山艰难开口，他的嗓子沙哑得厉害，犹如在撒哈拉沙漠断水数日的旅人。

此时三岛已经走到了与陆鉴山一步之遥的地方。他停下来，满含敬意地注视着天才的医学博士，最后却不以为然地轻笑出声。

“芝加哥大学的汉斯·冯·霍夫曼死在了您的天才光芒之下。Dr.陆，您还是一如既往地傲慢呢。虽然我从不否认对您发自肺腑的景仰之情，但您真的以为除了您之外，就没有人能够制造出超级病毒的疫苗了吗？”

他顿了顿，眼珠转动了一下，反射出萤萤微光。

“哈尔滨平房总部汇聚了全日本最优秀的医学精英。这一次我们吸取了J-Day计划的教训，在研制F-YH的同时，亦展开疫苗的研究。我们手里多得是最适合的实验材料，要出成果不难......”

“！”

陆鉴山猛地踏出一步，双手拽着三岛的衣领，几乎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他的眼睛里，是火山爆发般的滚烫熔岩，烫得血液呲呲蒸发，熏得一双本是温润如玉的眸子浸出了血色。

“那些是活生生的人！！！你到底把人的尊严至于何地！！！”医生用力拽着三岛，逼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三岛眨了眨眼睛，像是有些不解陆鉴山的怒气因何而来。一秒钟之后，他伸手覆住额头，大笑起来。

“您要杀了我吗？Dr.陆。”

透过脖子的衣料，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脖子上不断加重的力度。不知为何，他更欣赏此刻似乎失去了理智，浑身散发着杀气的医生。

陆鉴山的眼皮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他强迫自己深吸了一口气。冬夜的空气顺着气管涌进肺部，冰凉的感觉使他冷静下来。

“不，我要让你活着，活着站在世界的审判台上。”陆鉴山没有松开手，也没有移开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道。

三岛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说什么，不过他最终只是侧头瞄向了别处。

陆鉴山察觉到了异样。他顺着三岛的目光看去，建筑物的斜影里伸出一支伞兵型德利尔消音卡宾枪。田中正男犹如中古时代的忍者，贴着墙根无声无息地站立着，大半个身体隐没在黑暗中。

酒吧的音乐仍在继续，欢快又迷乱。一声枪响掩盖在跳动的音符中。

“您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为了天皇陛下，这一次绝不能让您阻挠我们的行动......さよなら（永别了），Dr.陆。”

陆鉴山捂着胸口倒了下去。在他失去意识之前，他恍惚见到三岛漆黑的眸子中落下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