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迷雾重重(上)

12月中旬,本州东北部的山区早已是白雪皑皑。神原勇作背着一杆猎枪,腰间挂着两只野兔,肩上扛着一只成年的麂子走在雪地里。他完全是一副猎人的打扮,唯一引入注目的是脚下那双舒适柔软的雪地靴。那是他在满洲哈尔滨服役时,部队里发下来的冬季装备。在那个滴水成冰的大陆北国,质地优良的军靴是难得的好物。神原记得自己穿着它走在哈尔滨郊外的原野上时,脚下的雪地总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就像现在这样。

今年是神原复员回国后,在家乡度过的第一个冬季。也许是因为太久没有回过家乡生出了疏离感,也许是如今的现实与昔日的理想相差太远,神原常常想念在哈尔滨的日子。

那里的冬季虽然也很漫长,但部队宿舍里总是通着暖气,室内非常暖和。即使走到外面,部队的冬装和鞋子全都是高级货,品质比普通的关东军要好得多。最让神原怀念的是,部队食堂的饭菜几乎可以用奢侈来形容。即使是像神原这样的普通雇员,每日三餐都有猪肉、牛肉或者冷冻的鱼肉,雪白的大米饭,用精面粉制作的中式馒头或西式的面包。至于汽水、咖啡、水果、糖果之类,可以随便吃到饱。

然而回国之后,一切都不同了。不仅没有当初大队长承诺的种种好处,甚至连填饱肚子都成了难题。为了保守部队的秘密,更为了逃避美国人对战犯的搜捕,神原带着全家人搬离了村子,住到山里过起了离群索居的生活。

对此,妻子时不时抱怨。神原面对妻子和两个孩子免不了感到愧疚,但他想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日本战败了,好日子到头了。

他自我安慰,今天的收获还算可以,时候也不算太晚。兔子可以交给妻子做一锅美味的肉汤,麂子明天一早背到集市卖了,到时还能再买一些生活用品。

这么盘算着,神原走进木栅栏围成的小院子,将猎物仍在雪地上,邀功似地朝着木屋喊道:

“孩儿他妈,快出来看看我今天猎到什么了?”

“呜呜呜!”

屋子里传出令人不安的声音。

神原立刻从背上取下猎枪,端着武器朝屋内继续喊道:

“孩儿他妈,你没事吧?!”

这一次再没听到任何声响。神原拉了拉枪栓,蹑手蹑脚地穿过院子,踏上台阶。

哗啦一声,他猛地拉开格子门,伸长脖子往内窥看。

堂屋内,土灶内的篝火一如往常地燃烧着。妻子和两个孩子并排坐在土灶边,双手反绑在身后,嘴里全都塞着布团,正瑟瑟发抖地注视着他。

神原只觉得浑身冰凉。他站在门口,下意识地扣紧猎枪的扳机,移动视线。

一个戴着帽子和口罩,围着围巾的陌生人好整以暇地在篝火边烤着火。看身形应该是一个女人,却没有日本女人那样娇小的身材。

“你是谁?”

神原看到女人手里的左轮手枪,枪口正对着他九岁的长女。他的眼皮猛地跳动了一下,没有冒然上前。

女人慢悠悠地摘下帽子和口罩,露出金色的头发和雪白的肤色。她抬眼看向男主人。

“是你!”

神原认出了对方。四年前在纽约的某座小教堂里,她和那个魁梧的美国警探是一起的。

“.......你竟然能找来日本,找到这里。”

“不要小瞧了女人的韧性。”伊蕾娜嫣然一笑,手枪在女孩头上虚晃一下,“把猎枪扔掉,踢出门。再把衣服裤子鞋子全部脱掉。”

神原只能照着伊蕾娜说的做了。他脱到只剩下背心裤衩,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山区的寒风从敞开的大门呼呼吹进来,神原环抱着手臂在原地跺脚,乞求般地看向伊蕾娜。

伊蕾娜似乎被神原狼狈的样子逗笑了,她大笑起来。

“寒冷的感觉怎么样?这种程度根本不到你们做的冰冻实验的十分之一。”

神原愣了愣,像冰雕似地停在原地。冰冻实验是731最主要的人体实验项目之一,属于最高机密。他震惊于伊蕾娜竟然能了解到如此程度。

他沉默地瞪着伊蕾娜,而伊蕾娜则斜着眼睛看向了最小的那个男孩。

“如果把一个六岁的小孩,脱光衣服扔在零下二十度的雪地里,你猜多少时间会冻死?按照你们丰富的实验数据,应该很容易回答我这个问题吧。”伊蕾娜将目光转回到神原身上,湖蓝色的眸子也如冬日湖泊般泛着凌冽的寒意,语调却是婉转妩媚的。

“不要伤害她们!她们对我在部队里的事一无所知,她们是无辜的!你要怎样我都照做。”

“可是那些人也是无辜的。她们中的很多人,不过是哈尔滨的普通市民。况且,你的妻儿可不是无辜的。纵容和无知也是一种罪。”

神原猛吸一口气,五官有一瞬间的扭曲。

“所以说,你是来为中国人伸冤的?”

“呵,我可不是什么国际大法官。我到这里来只想知道一件事。1941年12月6日,在圣母教堂杀死纽约警局詹姆斯·道尔警探的,到底是谁?”

直到现在,神原才终于搞明白伊蕾娜的真正来意。他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那位警探难道不是和田中大尉同归于尽了吗?”

他的疑问立刻引来了伊蕾娜利刀般的眼神,这让神原突然意识到警探的死亡另有蹊跷。

“我能把门关上再说吗?要是我冻死了,你也得不到答案。”

伊蕾娜没有说话,漠然地点了点头。

神原把门关上。他终于觉得那凌迟般的寒风不再像刀子一样刮着他的骨肉。他颤抖着靠着门板蹲下来,以一个蜷缩的姿态保持身体所剩无几的热气。

“如果我说实话,你能放过我的妻儿吗?”

“那要看你说什么。”

神原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佛家说因果报应,他以前总是嗤之以鼻。

“我刚刚才想明白。如果那位警探是被田中大尉击毙的,你就不会千里迢迢来找我了。很遗憾,你想知道的事情我并不知道答案。那天昏迷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完全没有印象。”

眼看着伊蕾娜似要发作,神原赶紧又说道:

“我是说真的。我醒过来的时候,就睡在亨茨-庞特街区一个漆黑的小巷子里。至今我也不清楚到底是谁把我救了,又为什么把我扔在那里。那个地方离教堂不远,我后来又偷偷潜回去找田中大尉。教堂入口围着警戒线,警察进进出出的。听说里面死了一个NYPD的警探,一个日本间谍。我一看情况不妙,马上又离开了。”

神原的话让伊蕾娜大失所望。一直以来,她把找到真凶的希望系在神原的身上。但是,这个该死的日本人竟然说他不知道!

伊蕾娜缓缓吐出一口气。下一秒,她猛地伸出修长的胳膊,一把将最小的男孩拉到跟前,用枪死死抵着他的脑袋。

那孩子吓蒙了,瞪着眼睛一动不动。倒是孩子的母亲开始拼命地扭动身体,流着眼泪呜呜叫起来。

伊蕾娜无动于衷。她从家乡一路逃亡到美国,又在纽约最邪恶肮脏的红灯区挣扎求生。残酷黑暗的事情她见得多了,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她当然不愿意对女人孩子动手,但条件是有人得说实话。

“那天跟踪我和警探的,除了你和田中正孝,真的就没有第三个人?你最好再仔细给我想清楚,我的子弹是不长眼睛的。神原,即使像你这样早已丧失了人性的野兽,应该也不愿意见到自己的亲生儿子脑袋开花吧。”

神原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的目光与伊蕾娜撞在一起,然后不由地打了一个哆嗦。他知道,眼前的白人女性不是在开玩笑。

“我说的全部是实话......求求你,不要杀我儿子......他只是个孩子。”神原再也顾不上大和男儿的尊严,趴在地上不断给伊蕾娜磕头。

他听到伊蕾娜冰冷的声音。

“少给我来这一套,你们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战争恶棍。我数三声,你再不说实话,就给你儿子收尸吧。一......二......”

“我说!我说!”神原再也撑不住,连连说道。

他让伊蕾娜稍等片刻,随后走进内室翻找了一会儿。没过多久,神原手里拿着一个金灿灿的圆形纽扣状东西走了出来。

伊蕾娜割断男孩的绳子,让他把东西拿过来。

“我真的不知道把我弄出教堂的人是谁......不过那天我在巷子里捡到一个东西,就在我躺着的地方。我想,很可能是那个人把我扔下时不小心掉落的。”

伊蕾娜迅速扫了一眼手里的东西。那是一个纯金的袖扣,圆形前部镶嵌着蓝宝石,宝石外面围绕着一圈棕榈叶的手工浅刻花纹。无论是材质和工艺,都算得上绝对的奢侈品。

这种等级的袖扣,毫无疑问是上流阶层穿定制西装或高级礼服时佩戴的。

伊蕾娜将袖扣攥在掌心中,心情跌到了谷底。她原以为找到神原一切疑问便能明了。谁知这仅仅代表着,她不过是刚刚踏入一座迷雾重重的黑暗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