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小旅馆内，伊蕾娜脱掉高跟鞋，将整个疲累的身体扔进了廉价的小床上。她刚刚从秋田县回来。这次东北之行的战利品除了一枚黄金嵌宝石袖扣，还有一封神原亲笔写下的认罪书。

伊蕾娜确定神原在道尔警探的事情上没有说谎。那个凶手到底是何方神圣？此时此刻，她连对方是不是日本人都无法判断了。

眼前不断晃动着那个一晃而过的黑影。伊蕾娜将头埋在枕头里，闻到了淡淡的烟味。

不知道是不是前一个房客留下来的。一想到这个，伊蕾娜嫌恶地啧了一声，起身靠在床头，熟练地从口袋掏出一根烟点燃了。

猛地咳嗽了几声，伊蕾娜两指夹着香烟抖了抖灰，脸上嫌恶的表情更甚了。

日本产的香烟实在是烂透了！最好的牌子连美国最差的那种都比不上！

伊蕾娜满不在乎地将刚吸了几口的香烟摁灭在桌子上——上面香烟烫出的痕迹绝不止一处两处。这种小旅馆反正也不提供烟灰缸，老板娘估计也不在乎一张破桌子。

她就这么坐在床边陷入沉思。不知道过了多久，伊蕾娜终于动了动。她站起身，从手提包里抽出一封信件。

那是她回来时，前台小姐交给她的。伊蕾娜最初以为是尤莉斯寄给她的回复，然而拿起来一看，上面的寄信人写着INOUE YUKA(井上优香）。

健一的姐姐寄来的信......

伊蕾娜赶紧撕开信封。对照着一本日英袖珍词典，她将来信内容仔细读了一遍。

11月初，两名日本籍男性在夜里九点多拜访了优香。他们自称是受雇于盟军司令部的情报人员，因为听说一位白人女性出现在远野町，出于治安方面的考虑，特意过来了解情况。

男人们给出的理由看起来还算过得去。像岩手县远野町这样地理位置偏僻的小城镇，战后不久就出现了一位会说日语的白人女性，怎么想也会让人觉得奇怪。在战后初期那种复杂混乱的社会环境下，情报人员不得不保持比常人更敏锐的嗅觉。

两人说明了来意之后，其中一人递给优香一张名片，之后便开始询问伊蕾娜的事情。谈话间，偶尔也涉及到伊藤健一相关的问题。

优香早有准备。她拿出那本珍贵的初版诗集，向来人解释伊蕾娜不过是来归还友人的遗物。

大概是优香的回复滴水不漏，两人见问不出什么，没坐多久就起身告辞了。

“......我想到巴切维持小姐提醒过我，所以没有向两人透露健一从美国寄回照片和信件的事情。这两人后来再没来过。以防万一，我到了11月底才提笔给你写下这封信......递给我名片的男人是东京口音，一举一动颇有军人风范。而另一个人我原本就认得。他叫做谷口秀夫，本地人，战时是特高警察，过去在远野町是一位让人忌惮的人物。此人在战后失踪，不知什么缘故竟然成了盟军的情报人员。随信附上名片，还请巴切维茨小姐多加小心。”

伊蕾娜看完信件，又将名片翻转看了两遍。名片使用的是高档的专用印刷纸，正面写着姓氏三木实，没有标明职务，右下角用小字印刷着一个地址：东京麹町区有乐町日本俱乐部。背面则是一片空白。

稍加思索之后，伊蕾娜下楼找到了旅店的老板娘。

“客人您怎么会对这个感兴趣？”老板娘左右看了看，似乎在顾虑着什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伊蕾娜将一包砂糖塞到老板娘手中。她知道东京的黑市上，比起高价粮食，砂糖是更为稀有的奢侈品。

“我只是有点好奇。”她用不标准的日语小声说道。

“好吧，就当是我与客人的闲聊吧。反正世道不同了，要是以前我可不敢说特高警察的坏话。”

经过老板娘一番解释，伊蕾娜终于明白所谓的特高警察，实际上就是战时日本的思想警察。凡是对推行帝国主义的日本政府有任何反对言论的人，一律会受到特高警察的秘密监视、逮捕和关押。

“战争时期，国家铺天盖地宣传帝国出兵是为了从白人手里解放亚洲、为了大东亚共荣，我们一直都认为国家做的是正确的事情。无论是报纸还是广播，报道的从来都是胜利的消息。即使日子过得越来越艰难，美国人的飞机天天在头顶轰炸，我们也没想过质疑国家，或者说是不敢想。周围到处都是特高警察，要是有人稍微提出一点和政府不一样的看法，就会被那些家伙当作赤党捉起来。”

老板娘轻轻拍着胸口，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

“那天从广播里听完玉音放送，心底的某个地方冒出总算结束了的解脱感。我看报纸上说，占领军释放了战时关押的所有政治犯，又解散了特高警察。现在报纸和广播的舆论全部反过来，歌颂自由和民主了。”

“这么说，老板娘不但不怨恨美国人，反而有些欢迎他们了？”伊蕾娜问道。

“怎么说呢？政治这种东西我们这些普通人也不懂啦。”老板娘微微蹙眉，两手紧紧抓着砂糖袋子，“那些不久前还在呼吁一亿玉碎的高级军官，他们脱下军装，转眼就在美国人跟前成了推行民主主义革命的得力干将。说实话，我们这些老百姓实在搞不清楚那些所谓的真相，我只知道黑市的大米价格涨了四十多倍，上野车站附近每天都有无家可归的人饿死。”

说完这些话，老板娘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伸手捂住嘴，露出了抱歉的神情。

“不好意思，不小心就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请您见谅。”

“没什么，多谢老板娘陪我闲聊。”

伊蕾娜笑了笑，走出了老板娘的房间。她回到客房，将优香寄来的名片和信纸原样装好。接着，她又给尤莉斯写了一封信。

十分钟之后，伊蕾娜穿好外套，将金色袖扣放进包里，连带着那封刚刚写好的信件再次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