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上野车站附近，从战前开始便是客流量很大的热闹地区。随着战后不断遣返的复员军人和侨民孤儿，无家可归的人聚集在附近或乞讨或抢劫。纸板搭成的窝棚区形成了一道独特的战后景观。

到了晚上，很多站街女现身这一带招揽生意。她们中的佼佼者自然是服务占领军的潘潘女郎，其他人也服务于普通的日本男性。由于这些人太多，在社会上甚至引起了热烈的话题。日本知识界抨击堕落的“夜之女”助长了色情颓废的粕取文化。然而，夜之女有自己的想法。有一位年纪轻轻就当了老鸨的夜之女毫无顾忌地对记者发出质问，“是谁让我变成了这样的女人？”

现在，伊蕾娜·巴切维茨似乎成了这些夜之女的目标。她戴着男款礼帽，长长的围巾将整个面部遮了起来。男式长大衣裹在她身上，掩盖了原本玲珑的身体曲线。人种的身高优势使她在一众娇小的日本女性中显得鹤立鸡群。因此，一路上不断有打扮时髦的潘潘女郎向她涌来。

最初她还简短地回复一声No，之后却连话都懒得说，只是冷漠地摇头，脚步不停地继续赶路。

这里的一切，无不让伊蕾娜联想到纽约的亨茨-庞特街区。

真是奇妙，太平洋西端的日本，和太平洋东端的美国，明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如今这两个世界仿佛部分重叠在一起，使人恍惚间分不清东西了。

她缩着脖子，伸手紧了紧大衣领口，加快脚步拐进了一条小巷。巷子里并排着好几家日式居酒屋。她目不斜视地径直走进第四家酒馆，熟门熟路地走到二楼，刷地拉开了最里面一间包房的纸门。

脱了鞋走进去，她反手关上门，朝里面坐着的男人点了点头。

“圣诞快乐，史密斯中尉。”

史密斯立刻起身迎上去，绅士地接过了她递过来的外套大衣。

“圣诞快乐，巴切维茨小姐，很高兴你能约我今天见面。”年轻的军官此时笑得像个孩子。

“我为你准备了一份圣诞礼物。”

伊蕾娜在日式小桌上坐下之后，史密斯迫不及待地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在史密斯期待的眼神中，伊蕾娜打开礼盒，里面是一双款式时髦的小牛皮手套。

“谢谢你，中尉。不过我没有准备礼物，我已经多年不过圣诞节了。”

史密斯中尉的热情瞬间熄灭了一大半。他的失望是那么明显，以致于房间内隐隐多了一分可怜兮兮的味道。

伊蕾娜却不管这些。她可不是来过圣诞节的。

“中尉，我上次拜托你调查的事有结果了？”

史密斯试图做最后的努力，他拿起菜单递给伊蕾娜。

“也许我们应该先点一些地道的日本美食，然后边吃边谈。”

“好吧......”伊蕾娜勉强答应了。她有点后悔挑了这么一个日子——这段时间史密斯中尉只有圣诞节可以休假。

烤鱼端上来之后，伊蕾娜只吃了两口。她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史密斯中尉耸了耸肩，终于还是妥协了。他拿出之前伊蕾娜交给他调查的名片。

“有乐町的日本俱乐部是一个特殊组织的总部。该组织全名叫做陆军与盟军联络委员会，简称有末机关。据称，该组织是日本原陆军与盟军联络的窗口，占领军进驻日本时就成立了。”

接着，史密斯又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伊蕾娜。

“这个人叫做有末精三，是该组织的最高领导人。他原来在日本陆军中是负责情报工作的高官，就他在战时的所作所为完全够得上战犯的标准。根据我的调查，有末精三在战前和美国军官曼森上校是旧识。日本投降后，曼森上校正好是驻日盟军司令部对日联络课课长。因为这层关系，曼森上校将他介绍给盟军司令部。”

“中尉的意思是，这个人现在是在为盟军工作？”伊蕾娜蹙眉问道。

史密斯点了点头。

根据中尉的进一步解释，伊蕾娜终于搞清楚了有末机关的真相。该组织的干部全部是日本陆军省前高官，其下属支部遍及日本，且大量吸收了遭到占领军当局解散的前特高警察。由于有末精三原本就是做情报工作的，他在美国人下面继续自己的老本行——对外收集苏联情报，对内调查本国的左翼势力。

“......也就是说，有末机关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特务机关。”史密斯中尉最后下了一个结论。

伊蕾娜听完，神情更加严肃。她跟苏联人没有任何关系，跟日本国内活跃的共产党势力也没有往来，有末机关为什么要派人调查她？

除非......

“巴切维茨小姐，你让我调查的这个有末机关，到底和石井四郎有什么关系？”

史密斯的疑问惊醒了沉思中的伊蕾娜。她抬头飞快地扫了中尉一眼，湖蓝色的眸子中闪过危险的色彩。

“之前我交给你的那些检举材料，作为起诉731战犯的证据应该还算充分吧？”她答非所问，转移了话题。

史密斯点了点头，毫不掩饰兴奋又感激的神情。他派人到日本各地一个一个审问过相关人等。尽管有些人出尔反尔拒不承认，但是大多数人在自己亲笔写下的检举信面前还是乖乖认了罪。

要说之前史密斯对伊蕾娜还存在一丝怀疑，自此则打消了全部顾虑。如果没有伊莱娜提供的大量详实准确的情报，他的工作绝不可能如此顺利。这也是他愿意帮助伊蕾娜调查有末机关的最大原因。

“我打算圣诞节假期一过，就向横滨地方军事法庭提交调查材料。那些发动细菌战、实施人体实验的乙级丙级战犯是逃不掉的了。目前唯一困扰我的，就是731头子石井四郎还在中国东北，无法对他提起反人类罪和战争罪的起诉。”史密斯一边说着，一边恨恨地喝下一口啤酒。

“石井真的还在中国东北吗？”

“什么？”史密斯诧异地看向伊蕾娜，“法务局调查部所得的情报，全都显示那家伙还在大陆。”

伊蕾娜托着腮帮，没有再接话。她曾经多次逼问731成员，所得的答案要么是不知道，要么就像史密斯所说的，石井滞留在满洲或是被苏联俘虏。

她所接触的成员，基本上都是像神原这样的部队中低层人员。那些高级干部，似乎凭空在日本消失了，隐藏得毫无踪迹。

现在她不得不怀疑，其中一些人是不是也像有末精三一样，转头为美国人干活了。如果没有美国人的庇护，她不相信这些人能够消失得如此彻底。

她一边想着，一边下意思地抓紧了膝盖上的手提包。

那时伊蕾娜并不知道，随着调查愈发深入，致命的危险也离她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