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特务机关(下)
伊蕾娜感觉身后有人在跟踪她,她将手伸进提包内紧紧握住了左轮手枪,然后转过头去。
身后除了路灯投下的影子和树林边仍在热情招揽客人的夜女之外,没有看到什么可疑人物。伊蕾娜自嘲地摇了摇头,心想今晚的自己实在有点神经过敏。
她是一分钟之前和史密斯中尉分开的。原本对方坚持要送她到旅店,伊蕾娜很干脆地拒绝了。史密斯中尉无疑是一位正直的人,同时也和大多数美国大兵一样对时局缺乏足够的警惕。伊蕾娜并不想暴露自己的居住地址。
伊蕾娜转过身继续赶路。她加快了脚步,希望尽快走出这一片灯光昏暗的区域。也许是圣诞前夜的关系,远处隐隐约约能听到欢乐的圣诞乐曲。自从盟军占领东京,这里几乎快变成另一个美国城市。商店由日本式的名字变成了西洋招牌,各条大街也变成了纽约那样的按照数字命名的第XX号大街。就连圣诞节这样的舶来品,日本人似乎也欣然接受了。
脚下的皮靴在水泥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她的右手一直放在手提包内。修长的胳膊护着提包,视它紧紧贴在胯部。
“汪汪汪!”
一只野狗突然从前方窜出来狂吠,吓得伊蕾娜差一点对着野狗开枪。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想着是否要用路边的石块赶走野狗。
就在这犹豫之际,她的身后突然射来两道强光,同时伴随着汽车尖锐刺耳的喇叭声。
“呜呜呜!”
野狗受了惊吓,夹着尾巴朝另一个方向逃窜。
回头查看情况的伊蕾娜条件反射般地抬起胳膊遮挡眼前的强光。汽车司机不知是喝了酒还是怎么的,见了行人非但没有减速,反而发疯似地直直朝着伊蕾娜的方向开来。
“啊!”
伊蕾娜为了躲避汽车,身体瞬间失去平衡,一屁股跌坐在路边。藏着手枪的提包也在此时脱离掌控,掉落在地上。
那辆差点撞到她的汽车歪歪扭扭地继续往前开着,只是速度减慢了很多。她喘着粗气,忍着脚踝的疼痛挣扎着想要捡起提包。
说时迟那时快,从侧面方向冷不防又窜出一个穿着肮脏复员服的男人。男人仿佛是早就盯上了伊蕾娜,瞬间出手捡起了地上的提包,甩开脚丫一溜烟往前跑去。
伊蕾娜的第一反应是遭遇了劫匪,然而当她目睹男人拉开车门跳上了那辆汽车,她迅速从大衣内侧抽出另一把柯尔特袖珍手枪朝着汽车射击。
无奈距离拉得太远,汽车左右虚晃一下,马力全开扬长而去。
“可恶!”
伊蕾娜恼怒地咒骂了一声,揉着扭伤的脚踝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远处,史密斯中尉焦急的声音传了过来。
“伊蕾娜!你没事吧?我听见了枪声!”
说真的,伊蕾娜从没有像此刻这样高兴看到史密斯中尉的出现。
“中尉,过来帮个手。”她朝着狂奔而来的身影喊道。
半分钟之后,中尉小心翼翼地将伊蕾娜搀扶起来,让她搭着自己的肩膀一瘸一拐地走到路边的树下。
“噢,我真应该送你的。”中尉露出极度后悔的神情,双眼憋得通红,“这附近流浪汉太多了,抢劫案频发!”
伊蕾娜摇了摇头。她现在已经冷静下来,急促的呼吸也渐渐平稳。
“不,这根本不是抢劫。那辆车挂着占领军的车牌。”
中尉愣住了。他的神情犹如活吞了一只苍蝇,半张着嘴过了好一会儿才嗫嚅着出声。
“是冲着你来的吧,巴切维茨小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占领军车牌和日本本土的车牌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颜色,一眼就能看出差别。他相信伊蕾娜没有看错。
伊蕾娜微微眯起眼睛,她若无其事地将袖珍手枪收回大衣内侧。
“看来我们下次见面得换一个地方了,史密斯中尉。”
她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投下阴影,掩盖了眼中的色彩。
此时她担心的不是自己的性命,而是那个手提包。
糟糕,那东西还在包里......自己实在是太不小心了......
伊蕾娜紧紧攥着拳头,涂着鲜红指甲油的长指甲几乎钻进了掌心的肉里。
两个多小时后,麹町区有乐町(现千代田区有乐町)的日本俱乐部,委员长办公室的沙发上坐着两个男人。其中之一,是相貌英武的前陆军省作战参谋服部卓四郎。
“这么晚请服部参谋过来,是因为有一件有趣的东西想让你看看。”隔着长条桌子说话的,是一位平头的小眼睛男人。
他的话音刚落,侍立一侧的三木实立刻弯下腰,恭敬地双手将一个男式手提包递到服部参谋跟前。
服部垂眸扫了一眼,提包光滑的表皮被刀子割破,露出了黑色的内衬布料。
他接过皮包,掂了掂重量,然后一股脑儿将包里的东西倒在了桌子上。
一支口红,一个钱包,半盒香烟,一双时髦的小牛皮女式手套,还有一把手枪。
服部首先将手枪拿起来,检查了弹夹,里面的子弹是满的。
“经典的M1917左轮手枪,美国刑警的制式枪械。”
他将手枪放下,拿起钱包打开,里面除了日本钞票和几张美钞之外,只有一张三木实的名片。
服部抬头扫了三木一眼。对方面无表情,像个雕像般站在沙发后面。
接着,服部又检查了口红和手套。口红差不多用了三分之一,手套是全新的。两种东西都是美国品牌,应该是在银座的大型百货购买的。
香烟则是日本本土品牌。
“看来这些东西的主人是一个不好对付的女人。”服部挑了挑眉。
小眼睛男人露出类似于微笑的表情,他点了点下巴,示意服部继续检查。
服部拉开提包里面的拉链,里面空无一物。他翻来覆去彻底检查了一番,再也找不到其他东西。
“这位女士非常谨慎,但我相信,有末中将一定在属下到来之前找到了非常重要的东西。”最后,服部双手撑在膝盖上,向现今的上级有末精三微微欠身。
果不其然,他的话音刚落,有末从自己的上衣口袋中取出一个袖珍记事本,大小只有女性手掌的一半,厚度约三毫米。他将记事本扔在条桌上。
“你看看内容。”
服部看了眼三木实,又看了眼阴沉着面孔的有末,这才伸手拿起桌上的本子。
那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日语,字迹很小,且笔画歪歪扭扭,看起来就像是不识字的小孩照着大人的字迹依样画葫芦的结果。
服部勉强辨认,花了些时间才把第一页的内容看明白。不过仅仅是这短小的一页,已经足够让他心脏骤停了。
1940年1月13日晚,邀请哈尔滨宪兵队的友人H喝酒。H喝醉后说了一些奇怪的话。特别移送,H亲眼目睹的可怕一幕。室内冰冻实验,负责人吉村......
“这是......”服部没有继续看下去,他很清楚这个小册子意味着什么。
有末身体前倾,两手交握着支在桌面上。他细小的眼珠略略转动,瞥向手提包。
“我们是划开提包的底部内衬后才找出这个东西的。提包的主人藏得很好,不用手摸的话,是很难发现底部缝线的针脚的。”说完这句话,有末的视线转回服部身上。
“服部参谋,你还记得昭和十六年(1941)夏季,石井部队曾经报告过一名叫做伊藤健一的记者吧?”
“是的,我记得。那个人不是在J-Day计划实施前夕就被处理掉了吗?没记错的话,负责清理行动的是田中兄弟......”
有末摇头,他打断了下属。
“最重要的不是记者本人。石井的报告里,提到过那个记者有一册随身携带的记事本。”
“那册记事本的话,我印象很深刻。昭和十七年年初石井提交给军部的备忘录里,明确提到了记事本已回收销毁。为了它,田中兄弟中有一位甚至牺牲在美国......”服部突然停了下来,他盯着桌子上的小册子吐出一口气,“有末中将的意思是,当时还有其他人誊抄了伊藤的记事本?”
有末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他伸手将小册子重新放回了上衣口袋中。
“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当不了法庭起诉用的证据。不过,要是落在盟军手里终究是不好的。”他顿了顿,转头看向三木实,“那个女人很危险,想法子尽快处理掉。”
随后,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服部参谋,下次你去拜见石井中将时,跟他再确认一下记事本的销毁情况。还有,让他老实呆着,一切听从我的安排。若不是为了保全陛下,我懒得给这帮花费了帝国大量资金却没有同等产出的废物擦屁股。”
扔下这句话,有末精三径直离开了办公室。三木跟服部寒暄了一句,也匆匆离开。转眼间,办公室内只剩下服部在沙发上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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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时分,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在夜色的掩护下停在了某间小旅馆的门口。刹车声猝然响起的同时,前后车门同时打开,一下子跳下四个穿着黑色西装的日本男人。他们兵分两路,两人绕向旅店的后门,两人从前面走了进去。
几百米开外,隐在墙后的伊蕾娜目睹了这一幕。她抿紧嘴唇,眼眸中没有惊慌害怕,反而闪烁着不屈的光芒。
果然没错,那些家伙一旦发现她手里握着健一的调查材料,一定不会放过他。那本墨绿色封皮的记事本犹如不祥之物,凡是接触它的人皆死于非命。
<你不必明白。有些东西不知道反而是一件幸事。无论是我的祖国还是我个人,都已经走在了绝路上。死是必然,生是侥幸。我别无选择,唯一能拜托的人只有你。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这东西就暂时替我收着吧。只要我还活着,我一定会回来取。如果有一天你得知我回不来,还请你帮我做最后一件事……>
伊藤最后的嘱托在她耳边徘徊。伊蕾娜清晰地记得,她和道尔警探初次见面后,她趴在廉价出租屋的床边,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右手拿起铅笔,左手翻开墨绿色封皮的记事本,开始抄写上面的文字。
那个时候她不懂日文,完全是机械性地抄写着完全不知道的东西。
按照伊藤的吩咐,她抄写了有L记号的那一页的首句。接着,她把抄写的字条寄给唐人街陆氏医馆的Jack Lu。
她不知道这位Jack Lu和健一到底是什么关系。她只知道,她寄出去的信件没有被对方收到——道尔警探半途拦截了信件。
事实上,伊蕾娜没有完全照着健一说的那样去做。为了查清健一的失踪真相,她后来陆陆续续抄写了记事本的内容。
直到她感到危险提前将记事本藏入教堂为止,她大概抄写了原本的三分之一。
道尔警探殉职后,她离开纽约。在洛杉矶的几年,伊蕾娜学会了日语。当她终于能够看懂抄写的文字,她明白了为何伊藤会说他和他的祖国都走在了绝路上。
犯下那种毫无人性的罪行的国家和组织,早已经堕入了最深的地狱。
直到那个时候,她才明白健一痛苦的根源。
她想,道尔警探那天坐在教堂里,是不是也翻开了那册被诅咒的记事本,目睹了人类至深的黑暗。
现在,诅咒转到了自己身上。
伊蕾娜看到四个男人气急败坏地回到车上,迅速离开了。她知道那些人绝不会放弃追杀她。
“哼!”
伊蕾娜轻蔑地哼了一声,这引来另一个人关切又忧虑的声音。
“伊蕾娜......你不会是赤党吧?”
伊蕾娜在黑暗中翻了一个白眼。她拍了拍身侧自愿充当护花使者的史密斯中尉。
“史密斯中尉,鉴于我之前帮过你那么多,现在你不介意再做一次回报吧?”
她朝史密斯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果不其然,她立刻得到了中尉毫不犹豫的肯定答复。
寒冷的东京圣诞夜,无人注意到一个男人搀扶着一个脚踝受伤的女人,蹒跚着消失在黑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