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慰问(上)
上午刚过九点,一辆涂着中国国旗的小汽车停在横滨的第八集团军陆军医院门口。
“不用等我了,我到时自己找车回东京。”穿着中国军装的男人对自己的美国司机嘱咐了一句,拿起一个包推门下车。
外面飘着细雪,一朵雪花被寒风吹落于男人的领章上。那里,一颗金光闪闪的五角星格外引人注目。
医院门口持枪站岗的美国大兵也注意到了男人领章上的将星。他们刷地一声,向男人行了一个军礼。
王之抬起手臂,回以一个军礼。然后,他脚步不停地朝着住院部走去。
几分钟之后,他推门走进了一间单人病房。
“鉴山,我给你带来一个好消息!”他一进门就豪爽地大声说道,丝毫不理会医院保持安静的要求。
病床上坐着一位黑发青年,他原本正侧头凝视一束尚带着露水的黄色小花,听到声音立刻转过头来,英俊的面孔带上了温和的笑意。
“淡如兄,今天这么早?”
王之深深地吸了一口房间里淡雅的清香,目光扫过床头花瓶里绽放的腊梅。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纫兰妹子真是有心,每次都去横滨唐人街的花店买花,要是我老婆能为我做这些,我也宁愿挨一枪了。”将军毫不客气地调侃着,坐到了病床边。
果不其然,面皮薄的医生微微红了脸。
“淡如兄说的好消息是?”
王之从包里拿出今早的《星条旗报》,翻开后铺到陆鉴山身前,手指在一篇报道上点了点。
“这篇报告已经在GHQ炸开锅了。”
陆鉴山顺着王之的手指埋头看去。这是1946年1月6日的报纸,第二版面上一行大标题吸人眼球——《揭发日本佬对俘虏注射鼠疫杆菌》,下面还有一行小标题《——据共产党提供的消息》
他迅速将全文浏览了一遍。这篇报道由合众通讯社东京分社社长署名签发,记载了日本共产党领导人向通讯社提供可靠消息,揭发日本医疗部队在中国哈尔滨和沈阳进行细菌战实验,给多国俘虏接种鼠疫杆菌的罪行。
这篇报道最关键的地方,在于它首次在美国报纸上明确提到了日本细菌战首脑石井四郎的名字,并且强调石井四郎已经逃回日本,并于去年11月在家乡举办了诈死葬礼。日共领导人向通讯社表示,他们正在追踪石井四郎的下落,一旦有进展,他们会继续向通讯社提供情报。
王之盯着报纸,几乎笑得合不拢嘴。
“该报道不仅日本能看到,美国本土也能看到。要是被共产党率先找到石井四郎,美国当局到时可是颜面尽失。华盛顿一定会给GHQ施加压力,催促麦帅尽快逮捕石井四郎。今早我离开GHQ总部时,麦帅正紧急召见参谋二部部长威罗比少将。”
也难怪王之如此兴奋了。之前他曾向盟军司令部反映石井四郎隐匿在东京,主管情报工作的参谋二部当时派出大量特工在全东京范围内秘密搜索石井四郎的下落。这番大势搜索,找到了好几处石井可能藏匿的地点。然而当特工前去逮捕时,全都扑了个空。
实地调查的结果,显示情报并没有出错,石井的确先后在那些地方藏匿过。然而,石井那边犹如神助,每次他都能在占领军采取行动前提前转移。由此,王之不得不怀疑盟军内部安插着石井的眼线。
他避开美国人,私下进行过调查,并把怀疑目标确定在有末机关。该机关的首脑有末精三与盟军司令部的曼森上校关系匪浅。曼森上校在战前曾留日三年,早在1935年就与有末精三有所结交。借着这层关系,有末精三不仅没有被占领军追究战犯罪责,反而摇身一变,成立了特务机关开始为美国人服务了。
有末精三之所以能绝处逢生,完全是钻了如今美苏矛盾的空子。说来真是讽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硝烟还没有完全散去,新的大战阴影旋即笼罩在全人类头顶。
为了对付苏联以及苏联为首的红色阵营,美国人庇护了有末精三这一类人。
对于这一点,王之倍感愤怒却是无可奈何。中国凭借着在反法西斯战争中付出的巨大牺牲和伟大功绩,战后跻身于美苏英中四大国之列。然而,没有强大国力作为支撑,大国名号实际上却犹如华丽的空中楼阁没有实际意义。王之深知,中国无论政治经济都严重依赖于美国,就连现在国内的政治矛盾也需要美国出面调停,更别说在日本问题上发挥主导作用了。
他很担心石井四郎会在有末精三及其背后指使者的帮助下,逃脱战犯追责。这一段时间,他寝食难安,不断给国内发电报催促尽快派遣中方检察官赴日。
加之陆鉴山在广岛遭遇的一切,更加重了他的忧虑。
恰在这时,《星条旗报》爆出的这条新闻令他眼前一亮,犹如打了一针强心剂。他不得不佩服日共使用的这一招。要知道该篇报道是面向全世界的,一旦世界舆论开始关注石井四郎及其背后的细菌战部队,华盛顿当局不可能再保持沉默。
“就我所知,麦帅一直都很关注石井四郎的下落。然而情报部门似乎总在敷衍他。如今石井四郎就在日本的消息搞得人尽皆知,这一次如果参谋二部再不拿出一点实效,不管是对麦帅还是华盛顿当局都无法交差。”王之一边说着,一边兴奋地搓了搓手。
将军的好心情也感染了病床上的伤者,陆鉴山跟着点了点头,眼角爬上一丝喜悦。
“事情有了转机,现在你终于可以安心在这里养伤了吧。参与宫城政变的那帮子军人以及三岛士季现在都不在广岛,不过我们不会放弃追踪这些人的下落。”
一提到三岛士季,将军注意到医生眸子中好不容易点亮的光芒被骤然而起的风暴卷入漆黑的眸子深处。他暗自懊恼自己不小心说错话——明明纫兰已经提醒过他很多次了。
那一天,到底陆鉴山和三岛士季说了什么,除了当事人没有人知道。胸口中弹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陆鉴山自手术中醒来,便对此只字不提。
即使他询问纫兰,对方也只是红了眼圈咬着嘴唇不说话。
真是的!这一对有情人时隔四年好不容易重逢了,为什么又会发生那种事呢?要是那颗子弹再偏移一厘米,这世界上就再没一位叫做陆鉴山的顶级免疫专家了。要知道,他一个人的命可以抵得上成百上千万人的性命。
不过,王之好歹是一位军人,多愁善感的情绪在他心里留存不了多久。他很快又提起了兴致。
“对了,差点忘记了,我还有两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不等陆鉴山回应,他自顾自地说下去,“国内已经公布了出席远东国际军事审判的检察官名单。此人名叫向哲濬,字明思,是我在清华学堂的学长,先后在耶鲁和华盛顿大学留学,是一位专攻国际法的法学博士。他马上就要来日为东京审判做准备,到时我会带着明思兄来拜访你。”
“如此正好,我早盼着将我掌握的731罪证交给检察官。还有一个好消息是什么?”陆鉴山问道。
王之嘿嘿笑了两声。
“国际检察局陆续公布的各国检察官和随员名单里,我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当然比起我,鉴山贤弟一定更熟悉此人。他就是即将随同苏联检察官抵日的苏方高级顾问,安德烈·尼古拉耶维奇·格拉祖诺夫中校。”
果然,他的话音刚落,便见病床上的人微微睁大了眼睛。过了一会儿,那对连日来古井无波的眼睛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
王之觉得自己这趟慰问总算没白来。他看了看手表,起身告辞。
“你就好好在这里养伤吧。到时能不能从苏联人那里获得更多731的情报,还得靠你呢。我得先回东京准备中方检察团的接待事宜了。”他笑着说完这些话,朝医生扬了扬帽子,离开了病房。
病房转眼又安静下来。陆鉴山转头继续去看那株腊梅。点点黄花傲然挺立,清香沁人心脾,丝毫没有喧宾夺主、花气熏人的凶猛架势。想到这里,他蓦然想起黄庭坚的书法名作《花气熏人帖》。
花气薰人欲破禅,心情其实过中年。春来诗思何所似,八节滩头上水船。
“......八节滩头上水船。”医生喃喃念诵着最后一句,仿佛而立之年的心情正似汹涌滩头上逆水而行的帆船,何其艰难!
他无法告知他所关爱的人,日本人已经完成了超级病毒的研制,而他对此束手无策。
他想,如果人们花费了大量时间、金钱、人力制造出足以震慑全世界的终极武器,人的本性会忍耐着不去使用它吗?
答案很可能是“不”。
正如1945年7月17日,杜鲁门总统得知原子弹试爆成功的消息时,这位世界头号强国的权力者便不可能将最具威慑力的武器束之高阁。
所谓的“强大”一定是使对方产生恐惧之后才能凸显出来。
因此,他不认为石井四郎等人会放弃使用超级病毒。
三岛士季一定是在广岛策划着什么......
医生的眉间蹙着深深的忧虑。他侧身弯腰,伸直手臂勾着床头柜底层的柜门。
打开柜门,金属的医疗箱旁边,放置着一把M1911的手枪——那是沈纫兰放进去的。
他的目光停留在枪械上,深邃的眸子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霾。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伸手想要拿起那把枪。
“陆博士,您的信件......”
门外传来护士的声音,陆鉴山如梦初醒,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艰难地将柜门重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