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慰问(下)
医疗期刊、信件和电报统一放在了一个大的牛皮纸袋中,由东京帝国酒店转寄而来。陆鉴山自广岛转入横滨陆军医院后,便让帝国酒店定期送来他的私人物品。
陆鉴山吃完药之后,开始一一检查那些信件。他发现有四封电报来自同一地址,即隅田川附近的那家儿童收容所。拆开一看,里面的内容让陆鉴山心里一沉,抬眸去看墙上的挂钟。
现在还不到十点半。
再过十几分钟,护士会过来给他挂点滴。他略微沉吟,抬手解开病号服的扣子。当他起身换上平日出行的西装之后,他绕到床头,弯腰打开柜子。
目光接触到那把手枪时,他犹豫了一下,最后伸手拿出了医疗箱。
他将医疗箱挎在肩上,趁着护士还没来,开门走了出去。
沈纫兰走在住院大楼的走廊上。她围着一条红围巾,戴着一顶毛线编织的黑色帽子。帽子上的雪花因为走进了暖气充足的医院而融化,薄薄的一层细小水珠仿佛原本就是缀在帽顶的珍珠。
她是刚刚从横滨港口赶过来的。物理考察团已经完成了长崎广岛的实地调查任务,今日启程返美。沈纫兰早在三天前就向团长提交了本人的调查报告,同时提出的还有一份退团申请。这样的申请原本是不合规矩的,但最后那位通情达理的大学校长还是批准了沈博士的申请——原因无他,沈博士的调查报告写得非常完美,她已经出色地完成了她的工作。
将同僚送上船,沈纫兰急匆匆地赶来医院。她知道今天王大哥会过来探望,却不知他此刻是否离开。自那个酒吧之夜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然而每次想起来她仍心有余悸。
当这位优秀的物理学家发现她的医生不见了,她的心底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她立刻丢下了英军少校,向那些潘潘女郎们打听情况。
女郎们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一个女孩提到,那位英俊的亚裔上校是追着另一位亚裔青年跑出去的。
这短短一句话,使沈纫兰的不安升到了最高点。她转身冲了出去,颤抖的手指下意识地往腰间探去。
当她触摸到和服宽大腰带里染上了体温的枪械,她稍微冷静了下来。
手枪是蔡三爷交给她的。四年前她独闯蔡公馆时,蔡三爷拿出一把崭新的M1911,请她转交给医生。
“如果陆医生大难不死的话,就请沈小姐把这支手枪转交给他。当初他可是硬生生拒绝了我的馈赠。我早说过,年轻人太过固执,必定吃尽苦头。沈小姐把枪给他,要不要接受还是看陆医生自己。”
那个时候在天台上,事态紧急,她甚至来不及和医生多说一句话。广岛重逢后,她没有向医生提过手枪的事情。并非忘记了蔡三爷的委托,而是因为她太了解她的医生。
她的医生是厌恶枪械的。况且,连她自己也根本无法想象陆鉴山持枪的样子......
她在广岛车站附近焦急地寻找,直到隐约传来的枪声刺穿了她的耳膜。
沈纫兰循着枪声奔过去,看到了她至今不愿回想的一幕——医生胸口的血迹一层一层地晕开,将橄榄绿的领带染成了黑褐色。
沈纫兰已经记不清楚她是怎么将昏迷的恋人送进广岛的占领军医院的。她精密得犹如一台全自动继电器计算机的大脑在那之后有一段空白。不过,据一位被她拦下吉普车的澳国军官事后回忆,美丽的潘潘女郎冷静沉着地指挥着他们这些军官帮忙,之后又条理分明、简洁准确地对值班医生描述了伤者的情况。
幸运的是,那晚值班的外科医生是英国牛津大学医学院的亚瑟博士。作为一名战地军医,亚瑟博士有着丰富的处理枪伤的经验。他立刻为陆鉴山做了手术。据称,那颗子弹差一点就射中了心脏。
“沈博士,我很庆幸自己从死神手里夺回了一位伟大同行的性命。”走出手术室的亚瑟博士摘掉口罩,对彻夜守在外面的物理学家说道。
而这一句话,也是沈纫兰在大段的记忆空白后清楚地映入脑海的第一句话。
如果你没有亲身经历过即将失去一位最重要的人的极端恐惧,也便不能真正地体会到当一位医生走来告诉你,你在乎的那个人得救时的霎那感受。喜悦实在太轻,勉强能够类比的,恐怕是身处冰冷的黑暗中,却被一瞬间的光明所拯救的疼痛。
是的,只有剧烈的疼痛才能表达出的庆幸与狂喜。直到那一刻,沈纫兰顿悟,为何人类文明的初期,世人要将原始宗教崇拜与医术联系在一起。
在陆鉴山彻底度过危险期之后,王之协助沈纫兰将他从广岛转入横滨的美军医院。那里离东京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方便探视和照顾。
圣诞节和新年眨眼就过去了。沈纫兰也记不清自己在东京和横滨两地来回了多少次。
她隐约觉得,这次陆鉴山遇险之后,似乎与以前有所不同,但是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她难以说清。尤其令她担心的是,医生绝口不提与三岛士季的交谈内容。
三岛士季再一次人间蒸发,而沈纫兰也在新年的探视中,将那把M1911放进了病床边的柜子里。
“蔡三爷托我转交给你的。他说过,世道不太平,有个武器防身也好。”这么说着的时候,沈纫兰并没有去看医生的表情。她宁愿在这个时候表现得自私,因为她绝不能失去医生。
此时,沈纫兰一边走着,一边在脑中列出需要购置的厨房用品。考察团把东京征用的房子延期了,以便沈纫兰可以继续居住。
她在虚拟的清单上写写划划,不经意的抬头却是撞见了陆鉴山的身影。
对方那副外出的装扮,立刻让沈纫兰皱了眉。她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
“陆鉴山医生,您这是要出外勤?”
被恭敬的声音叫到全名的医生一下子僵硬了脊背,他慢慢地转头看向沈纫兰,然后心虚地笑了起来。
“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位送进收容所的小女孩,说是得了猩红热......”
沈纫兰眯起了眼睛。
“全世界只剩下陆鉴山一位医生了吗?日本医生去哪里了?”
“看过日本医生了。这个病的特效药是青霉素,日本没有专利,无法生产。收容所的所长也联系过康普顿上校,不过这段时间上校好像是出差回国了。”陆鉴山耐心地解释着。
“陆医生可别忘了自己也是一名住院的伤号。药给我,我帮你送过去。”
陆鉴山轻轻摇头。
“我对所长说过,自己是那孩子的医生。所以,我必须得亲自过去查看病情。”
沈纫兰瞪着眼睛不说话了。她现在是真的有点气恼医生的固执了。
看着恋人双眉紧蹙的神情,陆鉴山笑得更温柔了。
“纫兰头脑那么好,一定记得四年前我在长老会医院试药,迷迷糊糊中说的那些胡话。”
沈纫兰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她将额头抵在医生胸口,垂眸喃喃低语:
“即使想忘记也没有办法,因为医生昏迷中念过很多遍了。‘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那个时候大哥就骂你是个痴人。大哥真是骂得好!因为医生当真是一位无可救药的痴人。”
说到最后,她的语气带上了一丝幽怨。
“反正喜欢上这样一个医学痴人的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算了,我和你一起去总可以了吧?”
她的话音刚落,便感到医生拥住了她,像安抚孩子似地在她的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我又不是小孩......”她嘀咕着抬头,却撞进医生眼底满满的笑意里,于是再也没了声音。
陆鉴山注视着红了脸的物理学家,向她伸出手。
“沈小姐,一起走吧。”
他牵过对方的手,和她并肩走进了1月的细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