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目击者
当医生的身影再度出现在儿童收容所门口,前田葵眼睛一亮,随即目光又落在医生身旁的娇小女士身上。她愣了愣,从二人注视彼此的目光中明白了什么。
医生一进门,她便立刻迎了上去。
“医生,很高兴再见到您。您是为了那孩子来的吧?请跟我来。”前田葵朝医生点了点头,又侧头对医生的女伴微微欠身,走在前面给二人引路。
陆鉴山注意到收容所里的孩子比他之前来的时候更多了。而且那些孩子的状况也没有多少改善。不,仔细看来,似乎是更糟糕了。
放眼望去,目之所及全部都是七八岁以下的幼童。他记得上次来的时候,明明还有十一二岁的孩子。
“那些大孩子呢?”他问道。
前田葵的步子顿了顿,接着又恍若未闻地继续往前走。她将两人引进最里面的一个小隔间前,停下脚步对着门内说道:
“所长,那位占领军的中国医生来了。”
“请医生进来吧。”
前田葵轻轻拉开了格子门。
“所长在里面照顾那孩子。两位请进吧。我还有工作,先失陪了。”
陆鉴山向她道了谢,踏进了屋子。当他瞥见榻榻米上昏迷不醒的女孩,立刻明白为何所长在电报里用了那么严厉的措辞。
孩子的情况很不乐观。
原本跪坐在女孩旁边的和服妇女转过头来,看了医生和沈纫兰一眼。
“医生终于来了。我还以为您之前给的地址是错误的呢。”这么说着,她转过身子,双手交叠在榻榻米上,跪坐着躬身朝医生行了一礼。
“无论如何,请救救这孩子吧。之前附近诊所的医生也来看过,说是营养不良引起的猩红热。因为没有美国的特效药,那位医生也没有办法,只是开了退热剂,让我们把孩子隔离起来,降温退烧。”
陆鉴山皱眉,他之前特意留下了营养剂,又叮嘱了治疗营养不良的注意事项,不知为何还会发展成这样......不过现在也不是追究原因的时候,他上前立刻为患儿做诊断。紧接着,又做了抽血检测。
沈纫兰坐在一边,端详着病榻上的女孩。那孩子双目紧闭,嘴唇干裂,颈部和耳后都是红疹,额头上覆盖着湿毛巾。在孩子的枕边,放着一册儿童绘本,封面画着一个穿着武士服装的日本小男孩,肩上站着一只雉鸡,身后跟着一条小白狗和一只小猴子。
就在纫兰的目光停留在绘本上时,医生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极度危险的中毒型猩红热。”陆鉴山一边说着,一边从医疗包中取出针管和药剂。
患儿除了高热,还有全身性的出血性瘀斑,最严重的是出现了中毒性休克的症状。
“这孩子需要纠正酸中毒,得马上补充血容量。她是A型血......”
所长眼皮都不眨地盯着医生的动作。
“我是AB型。前田葵之前也测过一次血型,我记得她是B型血。”
“我是A型血,我来吧。”沈纫兰说道。
这时医生已经开始往针管里注入药剂。他瞥了纫兰一眼,轻轻点了点头。随后,医生掀开被团,抬起患儿纤细的胳膊。
“我先给她做皮试,如果没有问题就马上注射抗生素。”
医生耐心地为所长做着说明。他有条不紊的应对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所长的不安。
她联系过送这孩子过来的美国上校,得到的回复是对方暂时不在日本。所以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又连续给帝国酒店的地址发了四封紧急电报,结果犹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复。
她不得不怀疑,对方是一位中国医生,凭什么要为一个日本女孩治病呢——这半年来,报纸上揭露的日本兵在中国的暴行难道还不多吗?
如今看来,倒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所长放心的将患儿交给中国医生,自己先去外面处理收容所的其他事务了。
孩子的病情稳定下来已经是临近傍晚时分。沈纫兰缓缓睁开眼睛,正好撞见医生将孩子腋下的温度计取出,扫了一眼刻度之后露出了一丝笑容。
“没事了,高烧已经退下去了。”医生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出言安抚床铺上仍未醒来的女孩。
沈纫兰一下子坐了起来,身后随之发出细微的声响。她扭头看去,这才发现自己睡着后,医生将外套披在了她身上,衣服因为刚才的动作掉在了地上。
因为早上要送考察团回国,她起得特别早。给那孩子献了血之后,她坐在一边安静地看着医生给那孩子治疗,一时间生出无比安心的感觉,不知不觉竟趴在房间的矮桌上睡着了。
医生听到动静,转头看了过来。当他发现纫兰已经醒了,脸上的笑意更暖了。
“你那样趴着睡,手臂很容易疼的。不过我担心移动你会把你弄醒,只好任凭你那么睡了。你起身动一动四肢,看看手脚是不是麻木的?要是酸痛的话,我一会儿给你揉一揉。”这么说着,陆鉴山将女孩额头上的降温用的湿毛巾取下来,放回旁边的木盆里。
那么温柔的语气,令纫兰鼻子一酸,眼角发烫。她既自责,又心疼枪伤未愈的医生。
“你应该早叫醒我的嘛。”她掩饰般地故意瞪着眼睛,站了起来。
“啊......”
果然,腿麻了。
“是的,我错了,应该早点叫醒睡美人的。”陆鉴山看着纫兰,难得也开起了玩笑。
他揉了揉酸痛的肩膀,艰难地站起身来。由于不习惯日式房间,长时间的跪坐让他两腿都快失去知觉。
纫兰赶紧过去扶住了他。
“那孩子没事了吧?”
“嗯,已经度过危险期了。接下来就是补充营养的问题。”医生望着从纸糊的格子门外透过的微微灯光,意识到现在已经是掌灯时分。
“おに(鬼)......おに(鬼)......”这时病床上的孩子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
陆鉴山附身查看,那孩子并没有醒来。她似乎做了噩梦,两只小手死死地抓着被子,小脸上满是恐惧。
微微沉吟了片刻,医生回头对纫兰说道:
“我在这里继续照看这孩子,纫兰能去前面叫一下所长吗?我有事想问她......”
纫兰点了点头,起身拉开了格子门。
两分钟之后,所长走了进来。
“听说那孩子得救了,真是感激不尽。”所长一进来便拢了拢和服下摆,屈膝正坐,躬身朝医生拜了拜。
陆鉴山也重新坐了下来,他的脸上丝毫没有轻松的表情。
“那孩子只是暂时脱离了危险。我治疗的是猩红热,但这病的根源在于营养不良。所长......上次我拜访之后,那孩子的情况没有好转吗?”
所长直起身来,侧头看向床褥上的女孩,脸上露出愧疚的神情。她叹了一口气,视线重新转回医生身上。
“医生果然是一位好人。你不必如此委婉,是我们没有按照您的医嘱给那孩子补充足够的蛋白质......”
她的话尚未说完,纸门唰地一声打开了。
前田葵大踏步地走进来,在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时迅速跪坐在医生面前,俯身拜了拜。
“这事不能怪所长。因为还有其他孩子饿着肚子,实在没有办法才将医生留给那孩子买奶粉的钱拿去换粮食了!”她抬起头来直视医生,严峻的表情犹如即将押上刑场的犯人。
陆鉴山露出一丝苦笑。他其实已经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询问对方也并不是为了责备——作为医生,他只是想了解那孩子的真实情况。
然而前田葵完全误解了医生,她红了眼眶,满是委屈地说道:
“你们这些占领军怎么知道普通日本人的日子过得多么悲惨......美国人炸毁了东京,很多孩子在东京大火中失去了父母。遣返侨民中的孤儿又不断涌来......医生你不是问那些大孩子去哪里了吗?收容所接收不了那么多孩子,只得将十岁以上的孩子赶出去。至少他们在上野车站给人刷皮鞋,运气好的话还能赚到几日元。东京粮食短缺,收容所的孩子平时只能吃红薯。倒是你们占领军住着征用的大房子,吃着从美国空运过来的牛排,巨额的花费还要日本政府来承担......”
“够了!”
另一个严厉的声音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前田葵的控诉。医生吃惊地看向突然出声的纫兰,因为他是第一次看到恋人露出那样冷酷的表情。
沈纫兰的面孔可谓冷若冰霜,然而眼睛里却燃烧着怒火。她直直地看向因为她的呵斥而沉默下来的前田葵。
“我说,你们的受害者心态真是够了!为什么你们不想一想,美国人为什么要轰炸日本?难道饿着肚子的就只有你们日本人吗?在战争中饿死的中国孩子,你知道有多少吗?”
前田葵咬了咬嘴唇,一时之间哑然无语了。
“おに(鬼)......”昏迷中的孩子翻了个身,再度发出呻吟声。
纫兰下意识地看向那孩子,目光不期然与医生撞在一起。医生的目光中包含着赞许、理解与宽容,仿佛是她的救赎。
沈纫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的表情缓和了下来,不过语气依旧是冷冷的。
“黑市上垄断粮食的商人,背后全都是日本的豪族高官。你们要是真的为那些挨饿的孩子着想,不如舍命直闯麦克阿瑟的办公室。他每天早上十点钟,一定会在第一生命保险大厦的六楼办公室。”
话音刚落,所长朝沈纫兰鞠了一躬。她的眼底有愧疚,但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敬意。
“您说得很对。雷霆之语,使人警醒。”
接着,她转向医生。
“那孩子是我们疏于照顾了,给医生您添了麻烦。这一次还请医生再给我们一次机会,我们一定会好好照顾那孩子。”
陆鉴山点点头。
“我是那孩子的医生,在她完全恢复健康之前,我会定期过来复诊。另外,还有一事想向你确认一下,那孩子自送来之后,有提过山田一家的事情吗?”
“没有。那孩子基本上不说话。即使偶尔开口,也只是反复说着鬼,而且表现得特别害怕。不管我们问什么,她都没有其他反应。”
看来,女孩受到的精神刺激还没有恢复......
陆鉴山知道这事一时急不得,比起了解山田惨案的真相,他现在只想尽快让那孩子恢复健康。
“好的,还请你们继续照顾那孩子。”这么说着,陆鉴山站起身看向纫兰,“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沈纫兰点点头,却在起身离开的时候指了指床头的儿童绘本。
“那本《桃太郎》是你们拿给她看的?”
所长闻言,看向了前田葵。葵咬了咬嘴唇,埋头闷闷地说道:
“不是。那孩子自己从书架上翻出来的。她好像特别喜欢这个故事,也不愿和其他孩子玩,整天只看这一本书。”
陆鉴山注意到,纫兰的眼睛亮了亮,仿佛流星划过寂夜,最终归于黑暗。
当他们二人顺着隅田川走出七八百米的时候,陆鉴山开口了:
“纫兰,你一定是发现什么了,是吗?”
沈纫兰挽着医生的胳膊,仰头看向医生。她微微皱着眉,眼角有着掩饰不住的忧虑。
“嗯......只是我的猜测。”她稍稍抓紧了医生,“鉴山,你日语说得很流畅,不过应该也不太了解日本童话吧。从桃子中出生的男孩带着三位动物伙伴,前往鬼岛打败了恶鬼。在我小时候,父亲也为我买过一册桃太郎的绘本。我至今还记得书上的恶鬼形象:脑袋上有两个尖角,卷曲的头发,红色的皮肤,黄色的眉毛,绿色的眼睛......”
陆鉴山的脚步顿住了。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纫兰。
“你也想到了吧?”纫兰朝心有灵犀的医生眨了眨眼,“日本鬼的形象与其说像日本人,倒不如说充满了异国风情。就像粤语里称呼白人为鬼佬一样,日本政府在战时的宣传中,一直对自己的国民灌输白人残忍如鬼的观念。他们有一个专门的词诋毁敌人,‘鬼畜英美’。”
随着沈纫兰的讲述,陆鉴山的眼角亦逐渐染上了忧色。
“你怀疑那孩子目击到的凶手,可能是白人?”
沈纫兰松开医生的胳膊,以一个极小的弧度轻轻点头。
两个人此后都没有再说话。夜幕降临,稀稀拉拉的灯光倒影在河川上。沈纫兰心情沉重,她望着河水发呆,突然手上传来令人舒适的暖意。
“把我送回横滨医院之前,能不能请沈博士陪我去吃关东煮?这么冷的天气,关东煮应该最合适了。”
不可思议的,沈纫兰的心情因为这个随意的晚餐邀请一下子又变得好了起来。她弯了眼眸,紧紧地回握住医生的手。
不管前路如何艰难,只要身边有这个人,她便有无限勇气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