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黑洞(下)

陆鉴山今天出院。王淡如因为公务原因无暇抽身,他派了自己的司机过去接人。司机是盟军司令部指派给他的美国中士,是一位热情的小伙。当他看见沈博士一手提着行李,一手挽着陆博士走出来时,忙不迭地迎上去取过女士手里的东西,麻利地塞进了汽车后备箱里。

“是直接回帝国饭店吗?”中士确认两人在后座坐好之后,关上驾驶室车门问道。

“是的。”陆鉴山点了点头。

中士平稳地发动了汽车,接着又打开了汽车上的收音机。

“想听什么节目?”

陆鉴山扭头去看纫兰。

“就随便听点舒缓的音乐吧。”

女士的话音刚落,中士熟练地调到音乐频道,同时将道奇轿车驶入了前往东京的汽车洪流中。

一个多小时后,道奇轿车进入东京市中心的范围。接近皇居时,陆鉴山发现街道上聚集了很多静坐的民众,他们皆面朝皇居的方向。陆鉴山听说战时不少日本民众会聚集在皇居附近朝拜天皇,难道......

大概是注意到医生凝视窗外的目光,沈纫兰用中文说道:

“那是日本左翼人士领导的示威活动,他们在皇居附近静坐,要求天皇退位。一旦天皇退位,将其作为战犯处理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陆鉴山联想到不久前那起轰动日本的事件——麦克阿瑟迫使天皇在元旦发表了《人间宣言》。这篇宣言从根本上否定了天皇的神性,将他从云端的神座上拉了下来。从今以后,日本民众心目中那个神圣不可侵犯的现世神狼狈地跌落人间,变成了一个和普通国民一样的“人类”。

如今,天皇在日本的地位很是尴尬。麦克阿瑟取代了他,成为了日本人心目中高高在上的新偶像。按理说,日本天皇真能作为头号战犯受审绝对是一件大快人心之事,然而陆鉴山对目前的局势却未感到乐观。

他想到三岛士季在广岛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为了天皇陛下......”

那些顽固的军国主义分子一定会为了他们心中自我满足的“忠义”,做出极端疯狂的事情。

如果他是三岛士季,他要如何使用F-YH呢?手上有那么一张不输于原子弹的王牌,他大可以......

“鉴山!”

沈纫兰略略有些紧张的声音惊醒了沉思中的医生。他蓦地侧头,与物理学家面对面。四目交汇,他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隐忍的担心。

陆鉴山有些困惑——他没有意识到刚才自己冰冷的眼神令恋人感到陌生和不安。

微微张嘴,陆鉴山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就在这时,前座的中士踩下了刹车。美国军人用一种欢快的声调告诉中国乘客,他们到达目的地了!

汽车停在东京帝国饭店门口,一位门童迎了出来,热情地接过中士从后备箱里取出的行李。沈纫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忽略了停车前的小插曲,亲密地拉着医生穿过帝国饭店的大厅。

“嗨!杰克!玛丽!”一个过分热情,让人联想到夏威夷热带阳光的声音以令人震惊的、堪称高能冲击波的形式,轰然击中了两人。

沈纫兰猛地刹住脚步,神情微妙地望向声波来处。

此时,陆鉴山也刚好回头,不过下一秒他立刻被一个巨大的影子覆盖,紧随而来是一个令人窒息的拥抱。

“安......安德烈?!”陆鉴山好不容易挣扎着从禁锢中抬头,发现像西伯利亚棕熊一般抱着自己的,正是四年未见的友人,安德烈·格拉祖洛夫。

“见到你们太好了!我在这里等了老半天了!你们还好吗?”故友重逢,格拉祖诺夫高兴得嘴角都要翘到耳边了。他丝毫没有注意周围的人纷纷往他们的方向投来探寻的目光。

沈纫兰纤细的黛眉几不可察地跳动了两下。她站在医生旁边,犹如一只护雏的母鸡,伸出手臂制止那个高大的俄国人。

“STOP!”她扬着下巴,毫不留情地瞪着对方,“安德烈,你难道想勒死他吗?鉴山今天才刚出院。”

像是被最后一句话猛然点醒,格拉祖诺夫立刻松了手,雕塑般棱角分明的面孔爬上无辜又愧疚的神情。

“那个......我太激动了......杰克,你没事吧?你到底怎么受伤的?”格拉祖洛夫皱眉问道。

他一到东京就立刻找去了中国代表团驻地,正好是一位姓王的联络官接待了他。

陆鉴山调整了一下呼吸。说实话,他刚才真以为自己要被安德烈的熊抱勒断肋骨了。

“安德烈,我们回客房细谈吧。”他淡淡说道,嘴角勾起温和宽容的弧度。不管怎么说,他很高兴能再次见到安德烈。

帝国饭店的楼层不高,陆鉴山的客房就在二楼。占领军为他分配的房间是套房,除了卧室、卫生间之外,还有单独的会客室以及面向街道的阳台。

此时,三人坐在会客室中,围着一张茶几。格拉祖诺夫先滔滔不绝地说了自己的情况。他和杰西克在莫斯科结了婚,婚后育有一儿一女。

凭借着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高级技师的身份,回到苏联的格拉祖诺夫受到当局重用,四年来一直作为军医活跃在欧洲东线战场。德国投降后,他又奉命调往远东战线,并随苏联红军攻入日本控制下的伪满地区。

1945年8月17日,格拉祖诺夫作为细菌专家,进入哈尔滨平房镇的关东军秘密基地。当时,他尚不知道那里就是日本细菌战部队设于中国的总部。

由于日军撤离前摧毁了整座基地,呈现在格拉祖诺夫眼前的除了两根残存的锅炉房烟囱之外,只有大片冒着黑烟的废墟。

“那里基本上什么都没有了......”格拉祖诺夫摇摇头,蓝色的眼睛满是愤恨和遗憾。

“我们俘虏了不少关东军高层,以及防疫给水系统的高级官员。从这些人口中得知,驻扎在平房的部队是一支谍报代号为731的细菌部队。”

在格拉祖诺夫的讲述中,731部队撤离基地的最后情景得以清晰起来。据俘虏口供,基地里有两栋秘密监狱,专门关押用于人体实验的男女犯人。这支恶魔部队撤离前,监狱里还关押着不少犯人。为了彻底毁灭罪证,关东军总部调来专门实施毒气化学战的516部队,将毒气灌入监狱,随后将尸体丢入焚烧炉焚毁。因为尸骨实在太多,部队临时掩埋做到一半,最后又不得不重新挖出来拉到松花江边,统一将尸骨抛入江水中。

“这些人渣绝不可原谅!不,他们根本连人渣都称不上!”格拉祖诺夫紧握拳头,恶狠狠地说道,“我们已经掌握了一部分确切口供。可惜所有的文字资料都被日本佬销毁了。这次我跟随苏方检察官到东京,就是为了亲自提审石井四郎。有传闻说,他回国时带走了一批重要的研究资料。”

陆鉴山与沈纫兰对视了一眼。任谁听到那些残酷的描述都不可能无动于衷的,何况惨死于恶魔镰刀下的还是自己的同胞。然而陆鉴山竭力排除了个人情绪,他尽量以冷静的态度询问格拉祖洛夫:

“他们大概制造了多少与YUKIHIME相关的疫苗和血清?”

格拉祖诺夫露出疑惑的表情。

“就我掌握的情报,日本佬在1942年夏季停止了YUKIHIME的研究项目......我亲自审问过731制造部的负责人,他们制造了大量的疫苗和血清,包含肠伤寒、斑疹、鼠疫等,其中根本就没有YUKIHIME相关的疫苗和血清。杰克,你为什么会在意这个问题?要说YH疫苗的话,珍珠港事件前夕,你已经成功制造出来了。你还在担心什么?”

“你确定制造部负责人没有隐瞒你什么?”

格拉祖诺夫很肯定地点头。

“那家伙提交了详细的制造数据给我们。后来证实都是可信的。既然他都招供了那么多,不至于独独将YH的部分隐瞒下来。这根本没有必要!”格拉祖诺夫说到最后,摊开双手耸了耸肩。

陆鉴山陷入沉默。他半垂着头,额下部分浸没在晦暗的阴影中。

格拉祖诺夫感受到陆鉴山身上散发出来的不同寻常的气息。他不明所以地撇头看向沈纫兰,却发现她正用担忧的目光注视着恋人。

格拉祖诺夫愣了一下,突然想到了什么。

“对了,到底是谁伤了你?!”

陆鉴山眨了眨眼睛,似乎还没有从沉思中完全脱离出来。

“是三岛士季。”沈纫兰代替恋人做了回答,语气清冷。

“准确来说,是田中正男。”出于科学家的严谨,陆鉴山做出了纠正。

这引来沈纫兰一个小小的嘟哝。

“反正他们俩谁都一样......”

她的话尚未说完,格拉祖诺夫从鼻子里愤愤然地哼出一声——他极不情愿地回忆起在那二人手里吃过的苦头。

“啧!要是让我碰到他们两个,一定会先赏他们几梭子子弹!”

也许是感受到陆鉴山在一瞬间锐利起来的视线,格拉祖诺夫扯了扯嘴角,又补充了一句。

“杀掉岂不是太便宜他们了?先给一枪,治好;又给一枪,再治好......反正我们是医生嘛。”

随后,格拉祖诺夫又抱怨了一阵当前的美苏关系。离开的时候,差不多晚上九点了。

沈纫兰帮医生叠好了衣物,又将一堆报刊杂志整理好。为了让医生早点休息,差不多九点半的时候她向医生道了晚安。

她站在门口,踮起脚尖亲吻了医生的脸颊,眼中却像蒙着一层纱,雾蒙蒙的。陆鉴山心中一疼,与她四目相对。

沈纫兰下意识地抿着嘴唇,似乎在犹豫着什么,但她最终还是开口了:

“爱因斯坦博士的广义相对论中,预言了一种引力完全坍缩的神秘天体......”

对于恋人没头没脑的话,陆鉴山报以温柔专注的目光。他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在认真听着。

“这种天体的引力大到连光都无法逃逸。因此,它是不可见、不可观察的永恒黑暗。它将周遭的一切拉入它的引力范围之内,拥有宇宙中最可怕的毁灭之力。”沈纫兰的眼神黯淡、语气也显得消沉,“鉴山,我总在想,我们研制出来的原子弹,正如地球上的黑暗天体。所有靠近它的人,都不可避免的被它引出灵魂深处的恶魔......而科技不会停下发展的脚步,我毫不怀疑人们还会研发出比原子弹更可怕的武器。不,也许它已经存在了。”

她伸出手臂,小心翼翼地拥抱医生。

“美苏为了世界霸权,开始新一轮斗争。说实话,我很害怕......”在她的大天使拉斐尔面前,她可以坦诚自己的不安与忧虑,但最后她还是没有把话继续下去。

她的恐惧来源,有一部分正是因为她的逻辑思维正在不断发出警报的红光——她无法忽视医生周围异常的气息,仿佛那颗子弹在医生心脏中注入了危险的病毒。

她仰头注视着陆鉴山,目光闪烁。

“鉴山,如果你有三岛士季的任何消息,答应我一定不要单独行动。”

医生并没有立刻回答她的恋人。他的眼中沉淀着深情与愧疚,默然几秒钟之后沙哑着嗓子道出一个简短的“好”。

对沈纫兰来说,有这一个字就够了。她的嘴角终于扯出了一丝弱弱的笑意,她再次与医生道别。

客房的门轻轻关上了,陆鉴山似乎还留恋着那一丝温暖,站在门后犹如一尊雕像。过了好一会儿,他走到阳台前,刷地拉开窗帘。

今夜无星无月,东京的上空漆黑一片。

他仰头扫了一眼夜空,又低头去看大街上的景象。直到捕捉到沈纫兰弯腰坐进出租车的身影,他映着浓重夜色的眼底终于闪过一丝亮光。

重新拉上窗帘,陆鉴山回到卧室。他打开床头柜,M1911半自动手枪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医生平静的目光缓缓抚过枪械,仿佛在执行中医“望闻问切”诊断法的第一步。

很快,他关上柜子,回到会客室拨通了前台的电话号码。

“.......对,我想了解东京市内提供射击训练的军用俱乐部......”

暖气从客房的出风口中汩汩冒出,医生温和的嗓音在出风口的轻微噪音中,显得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