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母亲的歌谣
从明治时代起,东京户山町一带的不少地皮被划为军事用地。1945年5月的大空袭中,美国轰炸机搭载的燃烧弹几乎将这一片烧成灰烬。尽管时间已经来到了1946年的1月,这里丝毫没有重建的迹象,建筑物的残垣断壁随处可见。
今天早上,连绵数日的细雪终于停了下来。一位老太太徘徊在户山町的东一医院门口,寒风中缩着脖子,满布皱纹的脸上是不知所措的神情。
她大概七十多岁的样子,身形瘦小,身体微微佝偻着,穿着用料极好的冬季和服,和服外罩着一件毛织披风。像她这样的老太太独立徘徊在残破的医院门口,实在是让人奇怪。何况这位老人的目光发直,眼神虚空,嘴里还自言自语地念叨着什么。
“四郎呢?我的四郎怎么还没下班?”老太太伸长脖子,一直往医院大门内张望。
东一医院的全称是东京第一陆军医院,大部分建筑于轰炸中倒塌。如今,化为废墟的陆军医院内根本没有工作人员。然而,老太太的眼里似乎完全看不见那些残垣断壁,她执拗地等在那里。
三岛士季找到千代老夫人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她顶着寒风守在医院门口的景象。他疾步走过去,同时取下自己的围巾,在靠近老夫人的时候立刻围到了她的脖子上。
“四郎......四郎你终于下班了。我们回家。”老太太眯起眼睛,欣然笑道。
三岛知道老夫人又犯病了。这次她不仅稀里糊涂地走出家门,跑到了东一医院门口,甚至将自己错认成她的小儿子。
“夫人,我们回家。”三岛捧起老人的双手,放在自己胸口呵气暖和着。
他抬眼扫了一眼医院残破的大楼。事实上,千代夫人的小儿子石井四郎从未在东一医院上过班。石井是陆军军医学校防疫研究室主任,那所学校离户山町还有些距离,要从这里沿着箱根山大街往下再走一段路。
三岛牵着老夫人的手,慢慢陪她往若松町的方向走。作为石井四郎的心腹,三岛士季在哈尔滨的时候就熟悉了石井家的每一个人。
千代老夫人的三个儿子都在满洲服役,因此她被儿子带去哈尔滨生活了多年。那个时候,千代老夫人的脑子还很清醒。每次三岛到访,她总对这位礼貌谦逊的年轻人照顾有加,对他就像对待自己的亲孙子。
三岛是专门来找老夫人的。半个多小时前,他刚刚踏进若松庄的玄关,迎头与石井家的女佣渡边秋撞上。从惊慌失措的秋那里,他得知老夫人不见了。二话不说,三岛立刻转身出门,与秋分头寻找。
千代老夫人随着年龄增大,智力开始衰退,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这次回到东京,她的病情似乎更加严重。
平日里,石井春海和渡边秋两人非常忙碌,并不能时时刻刻守着老夫人。
石井四郎的妻子原是京都帝国大学的校长千金。这位从小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没有能力料理家事。因此,石井家的大小事情目前都是由长女春海小姐打理。而她除了料理家中事务,也兼任父亲的工作秘书。
老夫人走失,春海小姐一定很着急吧。
三岛这么想着。返回日本后,他没有和石井家同住。他在东京有自己的住处,和石井家相隔不远。三岛经常步行前去探望石井中将。
他扶着老夫人走到马路对面。只要二人继续往左,拐进前面的路口就是若松町了。那里是热闹的居民区,原本有着大片大片的民宅。1935年,石井四郎在这里买了一栋木造二层楼,之后全家搬去了哈尔滨。如今,盟军的反谍报部门四处搜捕石井四郎,却万万料不到石井四郎就藏匿在东京的自购房中。
三岛第一次踏进若松庄时,暗自诧异石井中将竟然如此大胆地藏在盟军的眼皮子底下。战时,他随内藤博士到东京出差,也曾到若松町游玩。他根本未想到石井四郎在这一带买了房子。
彼时的若松町,遍布居酒屋、料理屋、旅舍等。然而,此刻他和老人站在街道口,目之所及却是成片的废墟。这里也和东京的大部分地方一样,毁于去年5月的空袭大火中。
神奇的是,石井家的那栋木造房子幸免于难,保持着原样。
三岛牵着老夫人欲往路口里面走,老人却一动不动地伫立原地。他疑惑地看向老夫人。
“四郎,你大哥还没回来呢。我们在这里等等他吧。”老人乞求似地看着小儿子。
三岛微微睁大了眼睛。他知道石井四郎的大哥早就战死在了1904年的日俄战争中。
“夫人,彪雄阁下在大陆执行重要任务,暂时还无法回国。”他温言细语地解释。
老夫人闻言,露出思念而悲伤的神情。
“啊,彪雄啊,我很久没见到我家的彪雄了。我早跟他说过,让他不要当军人......”老人喃喃念叨着,失神地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
三岛也不催促,只是安静地站在旁边陪伴。过了一会儿,老人转头看向三岛,欣慰地叹道:
“还好四郎没有从军啊。你能陪在妈妈身边,妈妈真的很高兴。你跟你外祖父一样,都当了医生。当医生好,治病救人......你小时候村民们就夸你有奇才,京都帝国大学医学部可不是谁都能考上的。四郎是妈妈的骄傲......”
三岛的呼吸渐渐地急促起来。他垂下长长的眼睫毛,避开了老人的视线。
“夫人,我们该回去了。”他淡淡说道。
老人皱起了眉头,像个小孩子一样耍赖。
“我不回去!我脚痛!”
三岛蹲下身子,假装检查老人的脚。
“啊,真是糟糕啊,好像肿了起来。夫人一定是在哪里扭到脚了?”他抬起头,微笑着问道。
老夫人有些不自在地哼了一声,将头扭向一边,还是不愿意挪动步子。
“四郎不愿意等你大哥吗?四兄弟之中,明明你和彪雄感情最好......”
三岛站起身,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和服袖子,然后背对夫人,双手往后伸。
“我背您回去。春海小姐准备了夫人最爱吃的红豆包,咱们在家里等彪雄阁下吧。”这么说着,他屈膝回头,弯了眉眼。
他保持那个样子等了几秒钟,直到老夫人双手搭上他的肩。三岛腰腿用力,将老夫人背了起来。
三岛的个子并不高。不过千代老夫人的身形更加娇小,所以他背着夫人丝毫不觉吃力。木屐走在巷道中,发出清脆的声音。街道的两侧,大部分是烧毁的民居。
“......恋しやふるさとなつかし父母。梦路にたどるは故郷(さと)の家路。(依恋的家乡,思念的父母。梦中的归路,是回家的路)”
脖子上方传来的歌声令三岛的步子一滞。墨黑的眸子深处一瞬汹涌,犹如一只深海鲸鱼猛地跃出海面,掀起瀑布般的狂涛后顷刻又沉入海中。
千代老夫人浑然未觉,她忘我地在年轻的军医少将背上哼唱着犬童球溪作词的歌谣。那首名叫《旅愁》的歌,常常由母亲哼唱着,教给幼小的孩子。
三岛轻轻将两手往上抬了抬,迈开步子继续往前。
老夫人仍在三岛耳边唱着歌。优美又伤感的旋律中,三岛的眼前浮现出一张美丽端庄的面孔。
那时候他差不多是四岁半的年纪,春寒料峭的季节得了麻疹。高烧、咳嗽、出疹,这段生病的经历留给年幼三岛的回忆,除了窒息般的难受以外,唯一烙印在脑海里的,就是母亲守在床边,轻轻哼唱童谣的温暖嗓音。
“窓うつ岚に梦もやぶれ。遥けき彼方にこころ迷う。(风暴凌窗,梦想破灭。遥远彼方,吾心迷茫。)”
母亲闭着眼睛轻轻拍打着他的被子,侧身躺在榻榻米上,灯光洒在母亲的脸上犹如三岛在佛龛里所见的菩萨像。
那个时候,母亲并没有发现他醒了。她的歌声戛然而止,因为外面的房间发出了很大的动静——除了父亲的声音,还有其他女人的声音。
母亲立刻出去了。随后,传来了清脆的扇耳光的声音以及陌生女人刺耳的尖叫声。
三岛从被窝里爬出来,不顾寒冷,摇摇晃晃地光脚走到门口,透过门缝往外窥看。
父亲搂着一个身穿华丽和服,面部脖颈都涂着厚厚白粉的女人。那个女人捂着脸颊,在父亲怀里哭哭啼啼,脸上的白粉随着她的眼泪化开了两道沟壑。
三岛长大后才知道那是艺妓——父亲交往的,全是关西地区数得上号的名艺妓。
“敬子!不要太过分了!”父亲呵斥着母亲。他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但精神矍铄,声音洪亮。
“我早跟你说过,现在是新时代了,你可以跟我离婚,但你们小松家欠我的钱,离婚后必须本金加利息,一分不少地归还!”
母亲冷着面孔。在三岛印象中,母亲面对父亲时永远是这样的表情,他从未见母亲在父亲面前笑过,哪怕只是做做样子。
她动了动嘴唇,似乎对父亲说了什么话。三岛听不清母亲的声音。
父亲随即愣住了。他松开怀里的女人,迈步朝三岛所在的儿童房走来。不过,他刚走了两步就被母亲拦下了。
此时父亲的脸完全被母亲挡住了。三岛只能从父亲的语气中感受到浓烈的怨恨。
“.......你总是这样,冷得像一块冰。纵使你恨我,我也还是那孩子的父亲。那孩子叫子规,因为他的父亲喜欢俳句诗人正冈子规,他才得了这个名字。他是我们三岛家的孩子,不是你的私有物品!”父亲加重了语气,声调不由地提高了,“自那孩子出生,你就不许我亲近他。那孩子就像你的洋娃娃,任凭你装扮......真是可怜!”
三岛觉得肚子突然疼得厉害,好像五脏六腑全都搅在了一块儿。他猛地意识到是自己做了错事,所以遭到了佛祖处罚。
好孩子是不应该偷听大人谈话的。
他摇摇晃晃地回到被窝里躺下,给自己盖好被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母亲回到了房间了。三岛感受到母亲重新躺回他的身侧。母亲的身体非常柔软,也非常温暖。三岛喜欢蜷在母亲怀里,这让他感到无比安心,似乎回到了永恒的归宿之地。
他感到母亲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他紧紧闭着眼睛,假装自己从未醒来。
母亲帮他掖了掖被角,又伸手握住了被子下他发凉的手指。
然后,他听见母亲柔软的低语。
“Shiki,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啊。健康地长大,然后当一个像野口英世博士那样伟大的医学家。”
他感到妈妈的另一只手,温柔地抚摸他的额头。
“妈妈期望看到你从天皇陛下手里,接过帝国学士院恩赐奖。你一定会带妈妈去参加颁奖典礼吧?Shiki,你会让妈妈成为全日本最尊荣的母亲。你是妈妈在这世上最爱的人,所以不要让妈妈失望。”
“......我不想让你失望,母亲。”三岛喃喃出声。
“四郎,你说什么?”
脖子上方,传来老夫人的询问声。
三岛士季的唇边现出一个浅浅的梨涡。他的眼角向下勾着,像是被晚霞染出了一抹红色。
“没有......我什么都没说。”他抬起头,望向前方。
一个熟悉的身影奔跑着过来,是春海。
“奶奶!三岛君!”春海气喘吁吁地赶到两人跟前,脸颊红扑扑的。原本她应该称呼三岛为三岛少将或者三岛阁下,但她却像她的父亲那样称呼对方为三岛君。
“奶奶哪里不舒服吗?”春海看了一眼祖母,焦急地问道。
三岛正要回答,千代老夫人抢先一步开口了。
“啊,是春海啊。”夫人咯咯笑了起来,她拍了拍三岛的肩,“四郎,快放我下来。我要和孙女一起走。”
三岛小心地将老夫人放了下来。此时春海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她伸手扶住祖母,朝三岛投去抱歉又羞涩的一瞥。
“谢谢你找到了奶奶,三岛君。”
三岛莞尔,他退后一步。
“春海小姐,您先带老夫人回去吧。”
春海疑惑地看着他。
“今天父亲不是说有重要的事与你们商议吗?”
三岛点了点头。与其说是商议,不如说石井中将要把最高任务交给他们——决定731全体成员命运的时刻到了。
“石井阁下定的会议时间还未到。我刚才答应老夫人,回家后要蒸红豆包给她吃。家里应该没有甜食了吧?我去买一点。”
“嗯,那你早去早回。”春海的目光在三岛脸上停顿了一秒又马上移开了,脸上的红晕更甚。
目送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尽头。三岛环顾四周,将若松町最后的景色一一纳入心中。
他应该不会再回这里了。
“孤灯引梦记朦胧,风雨邻庵夜半钟。我再来时人已去,涉江谁为采芙蓉?”他用中文念诵着晚清诗人苏曼殊的《过若松町有感》。
对不起了,春海小姐。
三岛默默对春海说了一句。石井家大小姐的心思其实他很清楚,而且从广岛回来后石井中将也和他说过此事——当时他并未拒绝,但也未同意。
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
自1946年元旦那天开始,所谓的“意义”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唯一庆幸的是......
三岛举目看向远方,眼中无波无澜。
Dr.陆,幸好您活了下来。希望您还记得,我们之间那个同赏世间最美雪景的邀请。
三岛士季勾起唇角甩了甩袖子,木屐重新在坚硬路面上发出富有节奏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