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座的三越百货总店位于历史悠久的日本桥附近，而三越百货本身也是一座拥有上百年历史的老牌名店。在这里，除了日本本土的商品，也可以买到昂贵的美国货。

1月16日下午两点多，客人们挤满了商场。无论世道如何混乱，人民如何贫穷，任何时候都不缺有钱人。比如现在，琳琅满目的柜台前，随处可见戴着珠宝首饰的和服贵妇人，以及西装革履的大和绅士。

人群中，一位中国小姐引人注目。她化着淡妆，长款骆驼毛大衣里穿着中式旗袍，含笑注视着走在前面的一大一小。

陆鉴山牵着一位五六岁的小女孩，缓步走在玩具售卖区。那位小女孩留着日式娃娃头，圆脸，大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她的头上别着蝴蝶造型的发卡，身上是一套崭新的红色洋裙，白色的加绒打底裤搭配着粉色的圆头小皮鞋——全部是刚刚逛完童装区的收获。

那孩子正是陆鉴山从山田家救回来的女孩。十天前陆鉴山为她诊治后，每两天会前往收容所复诊一次。在医生的精心治疗下，女孩营养不良的状况明显好转，脸颊渐渐丰满，精神也好了很多。

那孩子原本受了刺激，只会说“鬼”这一个词。两天前，陆鉴山照例复诊之后，女孩突然望着他叫了一声“せんせい（医生）”。前田葵听见，差一点哭了起来。

陪同医生复诊的纫兰对此的反应要平静得多。不过，她内心里的激动绝不下于前田葵，喜悦的心情里甚至还夹杂了一丝自豪——为她的医生感到自豪！

不仅是那孩子，收容所整体的状况也在改善。所长听从了沈纫兰的建议，当真在一个上午不顾一切地闯进了麦克阿瑟的办公室。比起厚生省那群满嘴借口的官员，麦克阿瑟倒是充分体现了他的美国人特色。这位五星上将不仅宽容了日本妇女莽撞的行径，而且十分爽快地答应会解决粮食问题。

就在第二天，美国卡车为收容所运来了粮食。同时带来的消息是，麦克阿瑟已经致电华盛顿，申请美国对日本展开粮食援助。

对此，时任中国驻日代表团总联络官的王之颇有微词。

“啧！麦帅对这些日本人实在是好过头了！饿着肚子的日本人，哪有饿着肚子的中国人多？作为战败国国民，待遇倒是比战胜国的中国国民好得多呢！”

也难怪他会说这些气话。如今国内的形势不稳，眼看着又要起内战，他这位驻日军官纵然心急如焚，也是救火没水——干着急！

沈纫兰的态度却坦然很多，她清楚自己和陆鉴山于国事上无能为力，所能做的就是做好眼前事。说起来，医生的那位小病人对医生很是亲近，加上陆鉴山近来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沈纫兰提议带那孩子出来逛逛，顺便给她买一点东西。

如今看陆鉴山牵着女孩的模样，俨然一对亲密的父女，沈纫兰不由为自己这个正确的提议感到欢欣雀跃。

沈纫兰弯着眼眸，靠近了玻璃柜台边的两人。

女孩的目光被柜子里一个金发碧眼的洋娃娃牢牢吸引住了。

陆鉴山注意到她的神情。他轻声朝售货员说道：

“左起第三个洋娃娃，能拿出来看一下吗？”

售货小姐露出甜蜜的微笑，将美国品牌的洋娃娃拿了出来。

女孩果然喜欢这个洋娃娃，接过仔细端详一番，便紧紧抱在怀里不放了。

陆鉴山当即买下了这个洋娃娃。巧的是，收银员将发票递给他时，告知该款洋娃娃正在搞活动，而陆鉴山正好是今日购买洋娃娃的第一百位顾客。其奖品，据说是一套童话主题摄影。

“恭喜令千金获奖。客人您到三楼的照相馆，出示这张单据就有工作人员为您安排了。”

陆鉴山愣怔地接过单据，抬头正好看见跟过来的恋人。

沈纫兰似乎听见了收银员的话，朝医生眨了眨眼，故意用亲昵的语气说着日语里的敬语：

“爸爸要不要带玉子去楼上拍照呢？”

因为那孩子至今没有恢复正常的语言功能，收容所不知她的真名，暂时便用玉子这个常见的日本女孩名来称呼她了。

果不其然，医生立刻露出了窘迫的神情。他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深情又无奈地瞥了沈纫兰一眼之后，便迅速埋头去看玉子了。

“玉子想要拍照吗？就是穿着童话里公主那样的衣服拍照？”

那个年代，家庭相机是绝对的奢侈品。即使是日本中产阶级家庭，大抵也不过是在那些具有纪念意义的日子里到相馆里留影。对于小孩子来说，拍照终究是一件具有莫大吸引力的稀罕事情。

玉子也不例外，虽然怯生生地不说话，却还是点了点头，乌黑的眸子晶亮。

......

二十多分钟后，坐在照相馆外间等待的“父母”察觉出了不对劲——被女员工带进更衣间换装的玉子，至今没有出来。

“已经进去十分钟了......”陆鉴山再次扫了一眼手表，站起身走向了主管。

“玩具区没有您说的那种活动。”左胸别着三越相馆工作牌的经理完全一副状况外的样子。

“我进去看看！”沈纫兰与陆鉴山对视一眼，疾步走进了女士更衣间。

很快她又走了出来，面容严峻，朝陆鉴山摇了摇头。

“里面还有个后门，通向照相馆的另一个出口。”

医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他转头直视经理，沉声询问的同时，出示了自己的军事证件。

这一下，经理瞪大了眼睛，似乎有点难以置信。

“占领军......等同于美军上校待遇？”他盯着证件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哆嗦，“可是，刚才要求我们配合的，也是一位美军上校。他说那孩子是一起凶杀案的唯一目击者，需要由他们秘密保护起来......”

医生双眉蹙得更紧，但他仍保持着一贯的冷静与克制。

“他离开有多久了？只有他一人吗？从这里去楼下的停车场，最近的楼梯是哪个方向？”

了解基本情况之后，陆鉴山转头看向了纫兰。

“纫兰可以和经理一起去请求三越的安保协助吗？务必说服他们立刻派人去各个出口。”

“你呢？”

“我试着从这里的撤退路线追过去......”

纫兰下意识地要出言反对，但在接触医生的视线之后，她合眼按下万千情绪，待重新凝视对方时，只简单道出一句：

“你多加小心。”

陆鉴山回以一个宽慰的笑容。事情紧急，三人各自分头行动。

三越百货的停车场里，小汽车一眼能望到头。其中，以木炭为燃料的日本本土汽车不到三分之一，其余皆是挂着占领军牌照的汽车。

一位身高超过一米八的美军上校打开福特汽车的车门，将怀里昏睡的女孩放到了后车座上。随后，他关上后厢车门，正欲坐进驾驶室时，身后一个带着喘息的男人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

“美国军人什么时候也干起了绑架儿童的勾当？”

上校回过头，发现一位文质彬彬的亚裔男人正拿枪对着自己。他不由地笑了起来。

“医学博士什么时候也干起了拿枪对着人的勾当？”他的语气满是讥诮，同时带着高高在上的傲慢感。

陆鉴山面无表情，他稳稳地握着那把M1911，视线直逼上校。

眼前的美国军人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黄色的眉毛，绿色的眼睛，盖帽下露出卷曲的头发。陆鉴山与他面对面的第一眼，确定了一个猜测。

这个男人，很可能就是杀死山田夫妇的凶手。

而且，他似乎很了解自己。

陆鉴山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他在军事俱乐部练习了多次，已经能够熟练地使用枪械。不过，对着靶子开枪，和对着人开枪，对他来说是无法相提并论的两回事。

“上校，我对自己的枪法没有任何自信。”医生如实说道，“我只是想救回那孩子。你应该很清楚，这周围满是执勤的美国宪兵，枪声会立刻将他们吸引过来。”

“陆博士，你说得很对。我们能谈谈条件吗？”男人摊开两手，挑了挑眉。

“只要你放过那孩子，你尽管说。”

男人脸上类似于轻浮的笑意在一瞬间消失无踪了。他的双肩耷拉下来，眼角吊起冷酷的弧度。

“也许你不相信，即使是我这样的人，其实也不愿意对小孩下手呢。原本我放过了那孩子。陆博士，你实在不应该接近她。把她扔在收容所自生自灭，是那孩子最好的归宿。偏偏你要好事地插上一脚。陆博士，你自以为救了那孩子，殊不知是你给那孩子带来了致命危险。”

“......”

男人耸了耸肩。

“陆博士，你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医生和科学家，所以我才会多费唇舌提醒你：不要再调查你不该调查的事情。你们中国有句成语，叫做以卵击石。希望你和你的朋友们，记着这句忠告。”

说完这些，上校退开几步，主动将车门打开了。

“那孩子就在车里。陆博士你需要确认一下吗？”

陆鉴山迅速瞥了一眼车厢内的情况。玉子躺在车座上一动不动，他的心脏猛地一缩，凶狠地瞪了上校一眼。

“哦医生，放轻松一点。那孩子没事的，我保证。现在你可以放下你的枪了吗？”上校的语气里，满是美国式的调侃。

尽管男人这么说着，却好像根本不介意陆鉴山手里的枪械。他满不在乎地朝医生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陆鉴山收枪急步上前，钻进车厢迅速检查了玉子的情况。

幸好，玉子除了陷入昏迷，似乎未遭别的伤害。闻着淡淡的麻醉液气息，医生紧握双拳，眼中有着难掩的自责。

竟然给这么小的孩子使用乙醚......

他小心翼翼地将玉子抱出来，抬头便与急奔而来的纫兰目光相遇。

没事了。

隔着半个停车场，他朝对方露出淡淡的笑意。

在她身后，跟着几名百货公司的保安......恍惚间，他甚至听到了警哨尖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