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小时后，中国驻日军事代表团总联络官官邸。玉子紧紧地抓着医生的手，另一只手抱着金发洋娃娃，不安地望着官邸内来来往往的中国军人。

“王将军前往厚木机场迎接向检察官一行人了。我想一个小时以内他就会回来，请二位先在官厅里坐一会儿。”崔副官叫人端来了两杯茶，寒暄几句之后又去做其他事情了。

沈纫兰目送副官离开，回头发现医生正四处打量着环境。这里原本是日本高官的豪宅。盟军进驻日本后，征用了一大批保存完好的日本宅邸，又分配给各占领军官员。

“鉴山还是不放心吗？事态复杂，玉子绝不能再带回收容所了。”这么说着，她怜爱地看了一眼玉子。

那位神秘的美国上校，姓甚名谁，隶属于哪个部门，目前尚不清楚。日本警察和随后而来的美国宪兵扣押了那辆福特汽车，按照正常程序，应该很快就能查清车主。不过，沈纫兰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原本躲在暗处的“鬼”既然敢明目张胆地现身，必定是对自己不会被相关部门追查抱着绝对的信心。

陆鉴山回过头来，柔软的目光犹如春风般包裹住了纫兰。他再一次庆幸自己来到日本。如果不是这样，他又如何能与她重逢？越是艰难的时候，他越是发现，对方于他来说，简直是一味不可或缺的良药！

那场心有余悸的骚乱之后，是纫兰果断地提出了将玉子暂时交由中国军人保护的建议。他不无感激，又深为纫兰无条件的包容而窝心不已。那个时候，他抱着女孩，在众人视线之外，刚刚握过枪的手不可控地微微颤抖着。即使他掩饰得再好，在沈纫兰面前，他却毫无自信。只是简单一个眼神，那朵聪明美丽的幽兰就能看穿他。

然而，她只是奔过来抱过了那孩子，以平常的态度轻轻道了一声谢谢——她压根儿没有询问陆鉴山是如何救回孩子的。那恰到好处的冷静与体贴，让陆鉴山暗自松了一口气，心间淌过一汩暖流。

对于今天的遭遇，陆鉴山有了进一步的推测。目前的东京，各种势力盘根错节，明争暗斗。尤其是围绕着石井四郎，原本隐藏在冰层下的暗流逐渐转变成海面上的漩涡。

他必须和纫兰重新分析山田遇害一事。不过，他不能当着玉子的面讨论此事。

这一边，沈纫兰已经看出了医生的顾虑。不等陆鉴山开口，她起身去隔壁，很快又回来说，她让人去买儿童蛋糕和牛奶了。

果然，不大一会儿就有一位警卫连连长过来，告知点心已经准备好。纫兰哄着玉子去了隔间。等孩子的注意力转移到食物上，她放心地将孩子交给警卫连长，自己回转来。

“鉴山，你之前说过，山田大介原本是731部队的雇员，战后被盟军反谍报部门吸收为污点证人。山田是由康普顿上校单线联络是吧？”她再一次向医生确认到。

“是的。”陆鉴山回想着造访山田家时，与康普顿上校不期而遇的情景，“山田的老家，正好是石井四郎的邻村。他的任务是监视加茂村的情况。去年11月石井四郎在老家举办诈死葬礼后，山田曾联络过康普顿上校。随后康普顿命他继续监视加茂村，尤其是让他留意石井四郎与哪些人来往。”

“如果石井四郎早就开始和美国的某些军官有勾结的话......”

陆鉴山朝恋人轻轻点了点头，说出了她未出口的话。

“这就解释了山田夫妇遭到美国人灭口的原因。山田一定是在监视中，目击到与石井来往的美国军官。”

沈纫兰单手扶额，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很明显，GHQ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比如你提到的那位康普顿上校，他隶属于反谍报部门，而这个部门的长官索普准将......”

她的话被一声刺耳的尖叫骤然打断了——隔壁传来玉子惊恐的叫声。

二人几乎是在尖叫声响起的同时，起身跑了过去。

令人震惊的一幕撞进沈纫兰的视线中。刚刚还在悉心照顾着玉子的警卫连长，此时完全变了一个人。他一手勒着女孩的脖子，一手拿着手枪抵在女孩太阳穴的位置。

玉子搂着洋娃娃，惊恐地看着冲进来的两个成年人。她显然是吓坏了，浑身抖得厉害。

“肖上尉，你在干什么！放下枪！”

此时，听到声音的崔副官也带人冲了进来。他目睹眼前一幕，怔了一怔，随即厉声喝斥。

警卫连长咧开嘴，露出两排牙齿。他双眼通红，明明是笑着，却像在无声恸哭。

崔副官尝试上前，刚迈开步子便被警卫连长喝住了。

“谁他妈都别劝我！”

“崔副官，你叫我放下枪？”上尉歪着脖子连连摇头，“委员长说什么宽待俘虏，我服从命令，咬牙忍了。现在又是什么？蛋糕？牛奶？洋娃娃？他们配吗！凭什么鬼子的孩子能活得好好的？中国人太宽宏大量了！我恨不得宰了这些小杂种！”

陆鉴山深吸一口气，正要说什么，崔副官抢先开口了。他的语气变得和缓很多，试图安抚对方的情绪。

“古人有云，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们进驻日本，早已做出申明：中国军人是为了和平而来，不是为了向日本人民复仇的。肖上尉，孩子是无罪的，有罪的是那些发动战争的军国主义分子。我知道你不想伤害无辜，放开那孩子......”

“放屁！”上尉狠狠啐了一口，情绪更加激动。

他不知此刻的自己亦是血管暴涨，满面赤红如血，脖子上青筋跳动，凶煞如鬼。

“我女儿难道就不是无辜的......那些日本兵想过放了她吗？她不过也才五岁......”上尉的声音带着哽咽，几乎说不下去。

军人的枪口抖动得比玉子的身体还要厉害，眼睛里充满了愤怒、仇恨、委屈以及汹涌的杀意。它们犹如大山压在军人身上，眼看着就要把他压垮了。

他慢慢扣动了扳机......

“他妈的，肖定国！老子不在这么一会儿，你就要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

一声狮子吼冲破众人耳膜，回音在屋内激荡。

循声望去，来者正是怒容满面的王之少将。他难得展露出如此勃然大怒的模样，眼珠都快鼓了出来。

“放下枪！”王之喝道，“这是命令！”

肖上尉喘着粗气，与上官对视了数秒，最终还是绝望地闭了眼睛，浑身脱力般放开了玉子。

王之立刻命人缴了他的枪，将他押了下去，又叫崔副官将玉子带下去好生安抚。

“畜牲！畜牲！......”

外面，上尉带着哭腔的咒骂声仍不时传来，王之露出一丝苦笑，招呼众人坐下。

“各位见笑了。不是我这位当长官的护犊子，肖上尉可是一位优秀的军人呐。淞沪会战那会儿起，此人就是我的警卫员了。周家桥战斗中，他还救了我一命呢！”将军长长叹了一口气，“他跟着我来东京，我知道他心里难受。1937年日本人攻陷南京，他全家三十余口全在城里，无一幸免......”

将军说到最后，垂首顿了几秒钟。当他重新开口，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爽朗。

“来来来，鉴山、纫兰，给你们介绍一个人。”王之指着和他同来的一个男人，“此人就是我之前提到的向哲濬检察官。”

男人五十多岁，穿着西装，方额阔口，戴着一副眼镜。此时他站起身来，一一与二人握手。

“陆博士、沈博士，我早就从淡如那里听说二位的大名了。今日一见，二人果然是人中龙凤，令人敬仰。我这次来日虽说是奉了委员长的命令，但肩上真正背负的是四万万五千万中国同袍的期望——诚如刚才崔副官所言，中国人不是来复仇的。追究战争责任，揭露过去的罪行不是为了让我们的下一代互相仇恨。”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将罪恶押上审判台，是为了使人们了解历史真相，避免在将来犯同样的错误。我检察团的任务，除了将制造南京大屠杀的首犯松井石根、武藤章之流的滔天罪行公布于天下，也包括追究石井四郎这类刽子手的战争罪责！”

陆鉴山深以为然。他等待的，正是这样一位大智大勇、兼具法律之理和人性之善的中国检察官。

他坚信，这些人乃中华民族的脊梁。无论追寻正义的道路上有着怎样险恶的阻碍，他们一定会竭尽全力，永不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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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点多，陆鉴山回到了帝国饭店。今日发生了太多事，他尚不及细思。鉴于下午在代表团官邸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沈纫兰提出将玉子带在自己身边照顾。王淡如为了两人的安全，特别安排了四名警卫随同保护。

陆鉴山坐在沙发上，有些疲累地揉了揉眉心。晚餐时，王淡如分析了目前形势。从结果来说，极不乐观。

随着美苏矛盾日渐加深，东京的形势愈发对中国不利。中方检察团亦担心美国人为了对付苏联而放弃对日本人严厉追责。因此，代表团正考虑与盟军司令部交涉，欲将涉及中国的战犯引渡回国，让这些人在南京受审。

陆鉴山最介意的，终究还是潜逃中的三岛士季。既然731已经完成了超级病毒的研发，这意味着他们手中有了与美国人谈判的最佳筹码。

今晚二十四点，是日本政府交出石井四郎的最后期限......

他忧心忡忡，难有睡意。

快到午夜时，敲门声打碎了满室的沉寂。

陆鉴山起身开门，不料门外的美国大兵不由分说地将他控制住了。

参谋二部的罗兰中尉亮出证件，冷冷宣布：

“陆博士，现怀疑你向共产党出卖美国的机密情报，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说罢，他命人封了陆鉴山的嘴巴，迅速将人带离了帝国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