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午，内尔·史密斯中尉从宪兵总部大楼走出来时，阳光照得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在失去自由九天之后，中尉满脸的络腮胡子，看起来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好在他那大男孩般的眼神没有变。

他走下台阶，回头看了一眼宪兵总部的大门，内心不免阵阵感慨。

史密斯中尉二十三岁，出生于美国印第安纳州。他是1944年从军校毕业，1945年6月份才真正带队踏上前线。对史密斯来说，自己不过是赶上了世界大战的尾巴。战争结束后，他原本可以留在美国，却主动申请来日本。原因无他，只因为史密斯的英雄主义情结。

毫无疑问，美国对日作战是一场正义的战争，而在战争结束之后，美国也有义务将日本改造成一个自由民主的现代国家。史密斯坚信，自己在法务局调查部的工作是这一改革进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如果连石井四郎这样的罪人都能逍遥法外，他不知这世上还有什么公平正义可言？

数月来，他不知疲倦地收集日本细菌战部队的罪证，就是为了将罪人送上军事法庭。谁承想，邪恶还没受到应有的惩罚，倒是他自己差点上了军事法庭。

这么想着，史密斯中尉不由地哼了一声，既感不甘，又觉齿冷。

关押期间，他并不是没有申明自己是被栽赃陷害的，可是那些前来调查的军官就差把“人赃俱获，坦白从宽”几个字刻在他的脑门上了。

就在史密斯快要放弃的时候，事情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折，他被释放了。随释放令一起送到他手里的，还有一纸调令——他被调回美国，军衔仍是陆军中尉。

离开日本的日期明确写在了调令上。不仅如此，上面连航班都已经给他安排妥当。明天上午，他将搭乘指定的军用运输机返回美国。

史密斯不是傻瓜。这莫名其妙的逮捕，以及莫名其妙的释放，无不暗示着GHQ内部，必定有权力者充当着731的保护伞。目前他无法确定的是，那位权力者到底处于哪一层？驻日盟军最高司令官麦克阿瑟是否知情？

他简直不敢相信后一种猜测。因为在他心目中，或者更准确地说，在众多美国民众和士兵心目中，五星上将麦克阿瑟是一位光芒万丈的英雄人物。

正是在麦克阿瑟的统领下，日本的民主主义革命如火如荼地开展，土地改革、全民选举、妇女参政......更别提麦克阿瑟亲自签署的战犯逮捕令了。

很可能，将军受到了某些人的蒙蔽。

史密斯中尉打定主意，他绝不会就此屈服。

此外，史密斯中尉还有一件挂心之事。他必须赶在回国前，设法与伊蕾娜见上一面。

中尉一边走一边盘算着，直到一个女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他扭头望去，款款迎上来的是一位黑短发、穿着洋装的年轻女士。

“你是......乔丝·刘？”中尉认出对方是伊蕾娜在红十字会的女伴。他掩饰不住语气里的欣喜，眼珠转了一圈，环顾周围——可惜并没有看到伊蕾娜的身影。

中加混血的乔丝饶有兴趣地看着中尉的反应。见中尉脸上流露出失望之情，乔丝笑了起来。她微微低头，别有深意地小声说道：

“请跟我来，中尉。”

说完，她将中尉推上了一辆出租车。

史密斯没有料到，自己被带到了东京无线电大楼的合众通讯社东京分社。在经过分社社长办公室时，他正好撞见一个四十多岁的亚裔男人从办公室里出来。中尉不过是多看了那人两眼，乔丝便连连催促起来。

“是谁呢？好像在哪里见过......”史密斯跟上乔丝的步伐，自言自语地念叨起来。

乔丝头也不回地应道：

“报纸上登过那人照片啦。他是日本共产党党报《赤旗》总编赤贺义雄，正准备参加众议院议员的选举呢！”

史密斯恍然大悟。他跟着乔丝走进一间大办公室里。里面分成了两个功能区，靠近大门的区域被布置成一个小型会客室，有茶几沙发。靠墙是一排文件柜和书架。以此为隔断，另一侧则放置着一张书桌，能看到一位正在伏案工作的白人男性。

乔丝先让中尉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径直往里面走去了。很快，那位四十多岁的男人独自走了过来。

“中尉，你好。我叫彼得·卡里舍，是合众通讯社东京特派员。”他非常友善地和中尉打了招呼。

史密斯现在更觉困惑了。他憋了一肚子问号，正要询问对方意图，卡里舍倒先开口了。

“史密斯中尉应该还没有看过这篇报道吧？”这么说着，他递过来一份两天前的《星条旗报》。

中尉埋头扫了一眼铅笔勾画的标题，顿时吃了一惊。他忙不迭将整篇报道看完，到此终于明白自己被释放的缘由。原来那篇报道的主人公正是他本人。撰稿人曝光了遭到秘密逮捕的法务局调查员史密斯中尉受贿案，列举了案子的种种疑点，指责宪兵总部在没有直接证据的情况下胡乱抓人。

“新闻稿是我写的，纯粹是就事论事，没想到这给宪兵总部造成了一点小小的压力。”卡里舍在接触中尉询问的目光之后，以一种稀松平常地语气淡淡说道，“我受人之托，调查那起受贿案。”

“是谁？”中尉隐隐带着期待问道。

恰在这时，一位金发女郎端着托盘过来，将一杯热咖啡放在史密斯身前。他扭头看去，正好撞进对方迷人的湖蓝色眸子里。

“介绍一下，这位是我新聘请的助理秘书，卡罗琳·达蒙。”

史密斯愣了两秒钟，呆呆地点了点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笑了起来。面对又换了一个身份和姓氏的伊蕾娜·巴切维持，他即感惊讶又觉得理所当然。

不知什么时候，乔丝走到门边关上了大门。她退回来，笑意盈盈地和伊蕾娜一起坐了下来。

“贝蒂，不，伊蕾娜，我真没想到你会找我帮忙呢。”

伊蕾娜回以一笑。

“乔丝，我很会看人的。我刚认识你就知道，你值得信任。”

史密斯看了两个女人一眼，又觑向卡里舍。

“所以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中尉的话音刚落，立刻有六道视线落到了他身上。

“史密斯中尉，法务局不会向横滨法院提交任何关于731部队的战犯起诉。我想你应该清楚自己的处境——不要再继续调查石井四郎相关的事情。为了你的安全，回国后就忘了在日本的经历吧。”伊蕾娜抬起眼眸，以从未有过的认真神情对中尉说道。

“你觉得我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吗，伊蕾娜？”中尉突然觉得很难过，他没有想到自己在伊蕾娜心中是那样的形象。

三个人的沉默令史密斯中尉再也坐不住。他霍地站起身，重新戴上了自己的军帽，冷冷说道：

“谢谢你们的帮助和提醒。不过，我内尔·史密斯有自己的底线。到目前为止，我接触了那么多的罪恶真相，我怎么能视而不见？如果我容忍高层包庇那些进行人体实验的战犯，上百万自愿投入太平洋战争的美国士兵们，他们流血牺牲又是为了什么？即使是和整个GHQ为敌，我也绝不会就此打住！”说罢，他转身朝出口走去。

就在他的手触摸到冰冷的门把手时，身后传来的妩媚女声令他心脏狂跳起来。

“等一下，史密斯。就算你执意要踏进这摊浑水，也得有一个调查方向吧？”

史密斯回头，眼中的伊蕾娜勾唇浅笑，魅惑风情仿佛是在邀请他参加某个有趣的冒险游戏。

胸中块垒顿消。史密斯明白伊蕾娜刚才不过是在欲擒故纵，他不怒反喜，兴致骤然高涨，几步回到之前的位置。

伊蕾娜早有准备，她从大衣口袋中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中尉。

中尉埋头看去，上面拍摄的是横滨港口。镜头下，鲟鱼号指挥舰犹如庞然大物填满了大半背景。指挥舰下方，一辆美军吉普车停在码头边。车边站着一高一矮两人，其中一位是身穿西服的亚裔男人，另一位则是陆军军装的白人男性。

“这是我去年12月初拍摄的照片。拍完这张照片之后，我就去咖啡馆等你了。你应该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吧？”伊蕾娜朝中尉抛了一个媚眼。

史密斯当然不会忘记那一天的经历。他对伊蕾娜可谓一见钟情。

“需要我做什么？”

伊蕾娜前倾上半身，直视中尉。

“照片上的军官，是隶属于马里兰州迪特里克营的默里·桑德斯中校。他之前曾秘密前来日本调查731部队的情况。史密斯中尉返回美国后，请帮忙查出这位中校的下落。据我所知，他12月初登船回国后，未返回马里兰州军事营地。我相信，一位陆军军官寻找另一位陆军军官，要比普通人容易些。”

“可是......”史密斯还想询问更多情况，被伊蕾娜打断了。

“更多的情况，你联系合众通讯社纽约分社的女记者尤莉斯·邓菲即可。她会协助你的。”

这时，卡里舍插话进来。

“回国后，你应该好好谢谢邓菲女士。我之前说过，有人拜托我调查你的案子。那个人正是邓菲女士。”

史密斯中尉握着照片，又将在座的三人环视一圈。

“看来，太平洋战争还没有结束呢......我接受这个任务，不是以一名美国军人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没有丧失正义之心的男人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