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的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两张椅子。唯一的出口是一道铁门，门边站立着荷枪实弹的美国宪兵。

陆鉴山瞥了一眼门外的宪兵，然后将视线转回坐在自己对面的罗兰中尉。自他进入这间屋子，宪兵进来撕下了他嘴上的胶带。面对这种类似绑架的野蛮行径，医生的神情显得很淡然。这种平淡的态度让罗兰觉得自己被轻视了。

罗兰中尉的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故意咳嗽了一声。

“陆博士，如果你没有什么要主动交代的，我就要开始按照我们那一套来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陆鉴山笑了起来。多年过去，他丝毫不觉得美国军方的措辞比当年芝加哥警方的更高妙。

“交待什么？为莫须有的罪名吗？”

罗兰中尉也跟着笑了起来。他好整以暇地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写着J.L字样的信封，从中倒出三张照片。

在把照片摆在桌子上之前，他自己先把照片看了一遍，嘴角的冷笑愈发肆无忌惮。

像是在出牌前，认真审视手里已有的扑克牌，罗兰中尉慢条斯理地将三张照片排了顺序，然后挑出最左边一张，摆到了桌子上。

照片上，是帝国饭店大厅内安德烈·格拉祖诺夫热情地拥抱陆鉴山的一幕。

陆鉴山淡淡扫了一眼，觉得有些可笑。

“如果中尉说的向共产党出卖情报是指与一位多年未见的老友重逢，我实在无话可说。”

“你要知道，你的这位老友如今是苏联中校，是即将出席东京审判的苏联检察团的高级顾问。”

“那又如何？我认识他的时候，格拉祖诺夫还是美国公民呢。”

罗兰中尉还是第一次遇见能用如此温和的语气说出嘲讽句子的嫌疑人。他想起自己的上级提醒过他，陆博士看似谦逊随和，没有棱角，实际却是一竿中国竹子，空心而虚怀若谷，有节而刚柔并济。

他收敛起了傲慢的笑容，认真地与医学博士对视一眼，下一秒伸手将桌上的照片翻到了背面，就像是出牌完毕，即将进入下一轮的较量。

中尉出示的第二张照片是人物头像，看起来像是从原版照片翻拍的，清晰度远比不上第一张。不过，好歹能看清楚人物相貌。

陆鉴山的反应与第一次大不一样。当他的目光接触照片，他原本平静如水的眸子猛地掀起了波澜。

罗兰中尉意识到鱼儿已经浮出了水面。他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描着照片的四个边框，犹如一个不安分的孩童。

“看来陆博士认识照片上的中国人......也对，毕竟四年前你在唐人街黑帮的枪口下救了他一命。”

陆鉴山收回钉在照片上的目光，抬眸迅速瞄了罗兰一眼。他实在不知，美国人为何会有那人的照片？

思索片刻后，他沉稳应道：

“但凡是我医治过的病人，我绝不会忘记。此人叫做张广荣，1941年11月23日因腿部中枪到我诊所求医。”

罗兰中尉没有什么反应。对他来说，这些是他早已知晓的信息。他紧紧盯着陆鉴山，甩出了挂着尖锐鱼钩的钓竿。

“陆博士知不知道，你这位患者的真实身份？”

“什么？”

中尉的手指轻轻在人像上点了点，似笑非笑。

“这人可不简单。”他故弄玄虚地停顿了几秒钟，在看到陆鉴山微微皱起的眉峰时，才继续说道，“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这人于1942年年初回到中国。他是赤党华南支部的地下干部，在两广地区可是相当活跃。”

“！”

罗兰从鼻子里哼出几个短促的笑声。他抬起眼皮扫了一眼天花板。

“当初陆博士不顾性命危险，冒死也要救下他。”他的视线咻地重回陆鉴山身上，浅色的瞳孔中射出两道寒光，“怕不是你早就知道他的赤党身份了吧？陆博士，战时你参加过美国军方主持的极密科研项目，手上掌握着很多具有重大价值的情报。你一直没有加入美国国籍，又与赤党有所往来，仅仅是这两点，就足够参谋二部怀疑你了。”

陆鉴山缓缓地呼出一口气。这个消息对他来说，的确是出乎意料的。然而，也仅此而已。

“我是医生，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我只管救人。况且，我和他只有一面之缘，我又如何出卖情报？我们中国有句话，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还有一句话，叫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们给我安上牵强附会的罪名，不过是因为你们心怀鬼胎。你们害怕的，是我继续追查石井四郎相关的线索。拔出萝卜带出泥，参谋二部里，恐怕也藏着恶鬼吧！”

他想起纫兰曾提到，GHQ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有人的地方，必然有利益之争，有利益之争，必然产生派别。GHQ管辖的参谋二部，同样逃不开这个定律。

罗兰中尉面带冷笑，不置可否。他将第二张照片也翻到了背面。

“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陆博士。”

话音落地，他将手里剩下的最后一张“牌”扔到了桌子上。

陆鉴山眯起眼睛，照片上的两人穿着日本式样的便服，其中一位年龄稍长的男人站在一群人中间慷慨激扬地讲着什么，另一位戴着学生帽的青年站在他身后。看照片的环境，两人似乎正在参加什么集会。

在此之前，陆鉴山从未见过这两人。他抬头睨视罗兰，看他又要编出什么可笑的台词。

“怎么，陆博士不认识吗？他们中有一位，可是与你关系匪浅。”

中尉埋头注视照片，指着人群中央蓄着一字胡的演讲者。

“这人叫做野坂参三，1月12日刚刚从中国延安回到日本。他现在在日本赤党中是参选众议员呼声最高的领导人之一。不过，我要说的重点不是他。”罗兰中尉移动手指，指头按在了野坂身后的青年身上。

“这位叫做山崎真人的学生，是野坂忠诚的追随者。1940年野坂出走中国后，山崎在日本国内遭到逮捕。四年后，山崎死于狱中。他被捕时，妻子尚怀着身孕。那个遗腹子，你猜是谁？”

听到这里，陆鉴山神情一凛，脑海里飞速闪过一张稚嫩的面孔。

罗兰中尉没有放过陆鉴山的反应。他将最后一张照片翻到背面，然后双手交叉置于桌面，面无表情地盯着陆鉴山。

“陆博士，那孩子是一张牌。现在你可以再猜猜，那张牌握在谁的手里？”

“牌局？你们把人当作一张牌？”

罗兰哂笑起来。他伸手将三张照片收起来，放回包里。

“我知道你是一位天才的科学家，不过你似乎并不懂政治。在国家权力面前，你我都不过是一张牌罢了。关键在于，你是要当一张死牌，还是一张最后胜出的活牌。好自为之，陆博士。这场游戏，中国人玩不起。”

丢下这句话，罗兰起身离开了审讯室。

他吩咐宪兵将嫌疑人带去关押，随后走进楼上的一个房间。房间里，一位戴着美军大盖帽，有着黄色眉毛、绿色眼睛的上校抬起头，扫了来人一眼。

“晚上好，莱特上校。”罗兰的视线，落到上校身前正在运转的窃听设备上。

莱特按下了窃听器的停止键，冷寂的空间突然爆出啪地一声，令人心悸。

“上校，我们关不了陆博士多久。中国人会到处找他，此事如果闹到麦帅那里......”

莱特伸手打断了下属的话。

“上头的意思，只是给这位好管闲事的中国人一点教训。他要是识相，就此放弃追查731的事情，我们自然会放他出去。这里暂时交给你了，罗兰中尉。”

“是！”罗兰中尉说完，将装着照片的公事包交还上校。

莱特嘴角勾起了一抹笑容。他抬起手臂，看了一眼腕表。

现在已经是1月17日凌晨了。

不久之后，莱特上校出现在东京站前的第一生命保险大厦的门口，那里是盟军司令部征用的总部大楼。雄伟建筑顶部，高高飘扬着美国国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