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是凌晨时分，GHQ总部仍是灯火通明。莱特上校走进大厦，径直来到参谋二部部长的办公室门口。

上校向警卫员回以军礼之后，叫了一声报告走进办公室。桌子上，摆放着用和纸包装起来的点心盒。印刷着白色鸽子的包装纸已经撕开了，盒子上有三个醒目的日本汉字：丰岛屋。

原本正背对着办公室大门，抬头仰视后墙上美国国旗的威罗比少将听见声音，转过了椅子。他是一位面相刻薄的军人，出生于德国。作为一名德裔美国人，他自始至终维护的是美国利益。

“莱特上校，我不得不说，你从镰仓带回的这种黄油饼干实在是美味极了。”威罗比一边说着，一边拿起点心盒，“你自己尝过了吗？漫漫长夜，权当宵夜如何？”

莱特向上司道了谢，从盒子里拿出一块鸽子形状的饼干，一口咬掉了鸽子脑袋。

浓郁的黄油和奶香味伴随着酥脆的口感，瞬间充盈整个口腔。上校当即有些后悔，他应该多买两盒这种点心的。

威罗比将盒子放下，歪着脑袋斜睨着另一面墙壁上的日本地图。地图上，是1945年日本战败后划分的盟军各国占领区。例如北海道和本州东北部，乃苏联占领区；本州东部和近畿地区，乃美国占领区；关西和九州岛乃英联邦占领区；四国岛则是中国占领区。

与占领计划不同，至今为止，部分盟国尚未派出军队进驻占领区。

实际上，现今的日本是美国人的地盘，将它视为美国的“新殖民地”亦不为过。

威罗比收回落在地图上的视线。他确认了时间，对下属说道：

“五分钟之后，你和我一起去面见麦帅。GHQ期限已过，日本政府没有如期交出石井四郎，麦帅正在气头上。你可要小心说话。”他顿了顿，又改变了注意，“算了，你先不要开口。到时看我眼色行事。”

他抓起一块饼干大肆咀嚼起来，嘴巴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饼干碎屑如雪片般洒落在办公桌和脚下的地板上。

时间快要接近凌晨两点。总部大厦的六楼走廊上，威罗比少将带着心腹莱特上校，与迎面而来的索普准将、康普顿上校狭路相逢。

“嗨，索普！CIC花了那么多时间竟然抓不住一个石井四郎，我很诧异麦帅直到现在还没把你踢出GHQ。如果我是你，早就羞愧得递上辞呈滚回国了！”威罗比冷笑着，嘲讽之语一句接着一句。

“我们抓不住石井四郎，此事多亏威罗比少将领导有方。”面对上司的挖苦，索普神态自若地反唇相讥。

索普领导的的反谍报部门（CIC)隶属于参谋二部之下，因此索普是参谋二部部长威罗比的下属。在强调上下级关系的军队里，这两人的关系却是互相仇恨，势同水火。

两人的矛盾，根源于对左翼势力完全相反的态度。索普准将是美国占领军高层中推进日本民主主义革命的开明分子，思想进步，主张与赤党合作。而威罗比少将却是极端仇恨共产主义的保守派，坚定地站在反共立场上。

因此，威罗比对索普释放日本共产党的行为大为恼火。加上近日索普大张旗鼓地迎接回国的日共领导人野坂参三，简直是在上级威罗比的头上又点了一把火。

威罗比多次向麦帅提出意见，强烈要求最高司令官撤销索普的职务。然而，麦克阿瑟默许了索普的亲共行为。因为这个缘故，即使威罗比是索普的直接上级，一时间也拿他没有办法。

好巧不巧地，这两位公开敌对的将军又在走廊上狭路相逢。参谋二部部长遭到下属毫不留情的奚落，脸颊上的两坨肉不可抑制地抖动了几下。

此时，威罗比刻薄寡恩的眼睛里寒意更甚，目光犹如两把尖刀，恨不得立刻将索普剜心剔肉。这绝不是夸张之语。威罗比是一位冷酷无情的人，只要能铲除共产党，他不惜一切手段。

“索普，在选择朋友方面，你实在是愚蠢至极。最可笑的是，驻日盟军内部和华盛顿某些官员和你一样地愚蠢。你们搞不清楚状况，乐观地以为战争已经结束了。不需要太久，你会为你的选择付出代价。”他冷冷警告完下属，挪开步子，与对方擦肩而过。

莱特上校紧跟上级脚步。他的眼角余光划过康普顿上校，嘴角扬起一抹不屑的弧度。

他和康普顿上校毕业于同一所军校。两人同期，从年轻时就是争锋相对、互不相让的竞争对手。

另一边，康普顿面无表情地目送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麦克阿瑟的办公室门后。当索普准将重新迈开步子，康普顿跟了上去。

康普顿今天下午刚刚从美国飞回日本。和他同机抵日的是一个大型制药公司代表团。

康普顿上校是在圣诞节前夕，带着麦克阿瑟的特别任务返回美国的。由于日本战后各种传染病疫情严重，而针对这些传染病的大量特效血清和疫苗只有美国拥有专利。出于社会稳定的考虑，由麦克阿瑟出面，邀请美国药企前来日本，与日本政府洽谈出卖药品专利一事。

此事涉及到盟军民政局的职权范围，这也是康普顿上校返日当天带着制药公司总经理拜访民政局的原因之一。

随后，康普顿上校回到GHQ总部，向麦帅报告了任务的推进情况。

他和索普准将刚离开麦帅办公室，半途与政敌不期而遇。康普顿很清楚，参谋二部部长对CIC的敌意不仅仅是因为索普亲共，更重要的原因在于索普和民政局那群改革派站在同一阵营。

驻日美军内部如此复杂的关系，恐怕也只有麦克阿瑟这样具有极大威望的人物能够加以统御和平衡了。

面见麦帅之前，康普顿获知日本政府未在期限内交出石井四郎。日方的理由看似合理而充分：就连日本人自己，也搞不清楚石井四郎的藏匿地点。神通广大的美国情报部门都找不出这个人，他们自然是一筹莫展，毫无头绪了。

康普顿原以为麦帅会迁怒于CIC，不过就刚才的面谈情况来看，麦帅似乎更关心药品专利一事。他的话题始终围绕着如何推进日本本土生产血清和疫苗的项目。

在麦帅的任命下，康普顿上校正式成为该项目的军方直接负责人。毫无医学背景的康普顿上校之所以被麦帅委以重任，完全是基于他与制药企业于战时建立起来的紧密联系。

1943年，马里兰州迪特里克营的生物战研究中心建成，美国首屈一指的制药公司进驻基地。资金雄厚的大企业不计成本地投入战时生产，制造了大量防疫药品。而处于美国军方和制药企业之间的关键人物，正是陆鉴山博士。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战时三年中，陆鉴山博士放弃所有研发药品的个人专利，大型企业投入资金牺牲利润，二者合作，共同拯救了战场上无数生命。

康普顿返日后尚未见到陆鉴山。他觉得对方同样有权利知晓药品专利即将出售日本一事。

上校埋头想着一些有的没的，索普准将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

“那个日本女孩，现在由中国人保护着。”

康普顿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问道：

“是陆博士吧？”

出乎意料的是，索普摇了摇头，脸上罩着一层阴云。

“今天下午，那个女孩在三越百货总店险些遭到绑架。我这边得到密报，企图带走女童的是一位美国上校。他的汽车留在了百货公司停车场。据查，汽车的登记者，正是你的老对手莱特上校。”

“......”康普顿若有所思。

“看来，威罗比是打算摊牌了。”索普喃喃说道。他很清楚，自己前几日大张旗鼓交好野坂参三的事情彻底激怒了威罗比。

为了与日本的左翼政党合作，索普从一开始就打算向对方显示诚意。为此，占领军刚进驻东京，他立刻派康普顿寻找山崎真人的遗腹子。

根据已掌握的情报，那孩子叫做洋子，母亲死于东京大空袭。康普顿找到那孩子时，洋子已经在东京街头流浪了三个月。出于各种原因，康普顿将那孩子暂时交给了日本人山田大介照顾。

那时，康普顿未料到监视着石井老家动静的山田会遭遇灭门之祸。事发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康普顿认为杀死山田夫妇的，是发现了下属背叛行为的石井四郎。

“所以说，中国人把那孩子从收容所带走，自己保护起来了？若不是陆博士，还会是谁？”

“她现在由一位中国女士监护。不过比起那个女孩，恐怕你更应该关心你的老朋友陆博士。”

康普顿皱起眉头，他静待长官的下文。

“就在三个多小时前，威罗比派人秘密逮捕了陆博士，理由是怀疑他向赤党出卖美国情报。这招真是一箭双雕，一是警告中国人，二是警告我们。”

康普顿的脸色愈发严峻起来。

“威罗比会不会......”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不管怎么样，你明天一大早赶去民政局，请局长惠特尼少将出面协助。民政局的事务，威罗比无法插手。趁麦帅与惠特尼少将商谈药企合作，借机救出陆博士！陆博士为盟军的胜利做出了巨大贡献，无论如何要保证他的人身安全。”

“是！”

同一时间，麦克阿瑟办公室。五十四平米的办公室陈列非常简单，除了墙壁镶贴的美国产桃木，一切保持着第一生命保险公司原主人石坂泰三的最初布置。办公室中央放置着款式朴素的木桌和黑皮包裹的座椅。木桌没有抽屉，没有电话，没有堆放文件，正如麦克阿瑟本人果断利落的性格。

此时，这位叱咤风云的将军坐在木桌后，背对着两扇狭长的窗户，目光灼灼地盯着参谋二部部长。

“华盛顿根本不相信桑德斯的那份报告。他们派出了新的调查员。”麦克阿瑟将军一边说着，一边抽着他的玉米芯烟斗。

负责情报工作多年的威罗比自然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他机械性地说道：

“如果要让华盛顿满意的话，这次就必须要让新任调查员亲自审问石井四郎。”他停顿了半秒钟，面颊上的肌肉收紧，使得整个面部线条更趋于刀劈斧砍般冷硬。

“更麻烦的是，苏联人也提出了审问石井四郎的要求。他们手里有日本俘虏和所谓的证词，苏联检察官向国际检察局提出这种要求似乎是合理合法的。”说到最后几个字，威罗比的语气变得嘲讽起来。他的脸上浮现出不以为然的神情。

与之相比，麦克阿瑟的神情显得平和得多。他那双充满魅力的眼睛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失去自信的光芒。

“不管是华盛顿还是苏联，我们得让两方面都满意。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没有人知道石井四郎在哪里。就连日本政府也来我这里诉苦，说他们没办法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找到石井。我知道这些日本人擅于说谎。但现在是和平时代了，我们不能再用飞机舰炮逼他们说实话。CIC的分部特工遍布全日本，但索普给了我什么呢？就连日本共产党也没能提供有效情报。”将军放下烟斗，满是失望地说道。

威罗比没有接话。他沉默地站在那里，似乎他的大脑已经停止了思考，不过是徒留一具朽木之躯面对他的上级。

麦克阿瑟注视着情报部最高长官。与他刚才严厉的语气相反，他轻松闲适地吐出几个烟圈，瞄了一眼威罗比旁边的上校。

这时，威罗比开口打破了沉寂。他的眼皮半垂着，嗓音比之前要沙哑两分，听起来更加令人不适。

“麦克阿瑟将军，我知道石井四郎的藏匿地点。如果您想见他，一个小时内您就能见到。”

这爆炸性的话语令麦克阿瑟的神情一滞，然而下一秒他微笑起来，点了点线条坚毅的下巴。

“威罗比，我需要一个充分的理由。”将军放下烟斗，亲切地说道。

威罗比猛地抬起了眼皮。他的眼睛仿佛在一瞬间被火焰点燃，燃烧起了熊熊的斗志。

莱特不动声色地目睹这一切。他知道，这场游戏此时此刻才开始进入最精彩的高潮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