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邀请函
铁门发出哐当的声音,坐在床沿的医学博士抬头看向入口。开启的门缝处,背光站立着一位高大瘦削的人。昏暗的光线穿不透肉墙,只在水泥墙上投下一个扭曲的黑影。
“康普顿上校?”陆鉴山从那人的轮廓上,看出一丝熟悉的味道。
果然,他的话音刚落,干燥凝滞的室内空气被熟悉的声音搅动起来。
“很抱歉,让陆博士你受苦了。现在你已经得到释放了。”
随着铁门完全打开,康普顿的面貌终于变得清晰起来。在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位穿着西装的人士。他被康普顿上校挡住了面貌。
“康普顿上校是几时回日本的?”
“三天前。”
“你们参谋二部不会再找我麻烦了吧?”陆鉴山并没有起身,他注视着上校的眼睛,似乎想要确认什么。
康普顿笑了起来。他打算实话实说。
“陆博士,你的事情是个误会,参谋二部不会再找你麻烦。请原谅我之前向你隐瞒了那孩子的情况。我没想到她的身份会给你带来麻烦。我们的本意是想保护她的。”
“康普顿上校,”陆鉴山一改温和的语气,他的目光带着少有的压迫感,“那孩子不是你们的政治工具。”
康普顿收敛起了笑容。他不再说话,只是定定地站在门边。
“陆博士,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对什么事都很认真呢。”康普顿身后探出了一个赤褐色头发的脑袋,是那位穿着西装的人士。
陆鉴山的注意力随着说话声,落到了对方鼓起的鱼泡眼上。他一下子认出来人。
“维斯曼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位叫做维斯曼的男人是美国大型制药集团的总经理,陆鉴山在迪特里克营地与他有过合作。珍珠港事件后,维斯曼先生召集了全美国最优秀的一批医药人才,加入陆鉴山的研究团队。
战时,大量美国企业和政府合作,转而生产和研发军用品。同样的,美国反生物战的项目虽说由军方支持,而研发新型疫苗和血清的巨额资金和先进设备,全部是由民间大企业承担。
听到陆博士的询问,维斯曼的鱼泡眼随即眯成了两条被臃肿皮肉包裹的细缝。他微微弓着身子,小个子在康普顿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矮小。
“虽然我很想和陆博士好好叙旧,但这里似乎不是一个合适的地方。陆博士,近日康普顿上校为了你的事情四处奔走。若不是他请民政局的惠特尼少将在麦帅跟前活动,恐怕你还得再受几天委屈。”
他顿了顿,双手背到了身后,身体挺直了。
“那位中国小姐非常担心你。她在美国和日本报纸上登了寻人启事。我想你一定很想快些见到她吧。”
这话正中红心。陆鉴山这两天最担心的反而是纫兰和玉子,听罢终于松了一口气。心中石头落地的同时,涌上来的是掺杂着心疼的感动。
他转而将视线重新落回美国上校身上。
“康普顿上校,你们能保证那孩子今后的安全吗?”
“当然。我们会为她寻找合适的领养人。”
得到这句承诺,陆鉴山目光柔和下来。他起身走了出去。
维斯曼向来敬重陆博士,借着这次重逢也不管对方急着回去,硬要邀请对方到他下榻的第一宾馆小叙。陆鉴山推辞不过,便也答应前往。
转眼三人坐在宾馆内的小酒吧里。康普顿将日本政府和CIC仍未找到石井四郎一事告知陆鉴山,之后再未谈起其他。他只小坐了片刻,很快就因公务离开了。维斯曼很是热情,又强留陆鉴山聊了一阵。
这位制药集团的总经理原本就是个健谈的人,加上出售药品专利一事基本确定,此时的情绪又不免高涨几分。
等康普顿一走,维斯曼将自己来日的目的道出。他认为,自己在东京与陆博士重逢,一定是上帝的旨意。
“那些特效药品,大多是陆博士带领团队研制出来的。我知道你放弃了所有的专利,一心只为了拯救更多的生命。为了表示对陆博士的敬意,集团董事会决定支付陆博士一笔感谢费......”
维斯曼尚未将话说完,便听见那位向来温言细语的医学博士断然拒绝:
“贵公司的好意我心领了。战时如果没有贵公司的支持,那个项目亦无法运转下去,更不用提任何成果了。数年来,贵公司投入了巨额资金,如今收取回报无可厚非。新药在日本出售是一件好事情,病人既得益,药企也能赚到钱投入更多科研项目。至于我本人,原不是为了钱而去,就请维斯曼先生就此打住吧。”
那维斯曼在过去的合作中深知陆博士的性格,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强劝了。
“这是我的名片。我还会在东京逗留一个多月,要是有什么事情帮得上的,请陆博士尽管说。”最后,维斯曼留下这句话,悻悻地放人走了。
陆鉴山离开第一宾馆,心里只想着要赶紧去纫兰那里一趟。他是被参谋二部秘密逮捕的,几日的失踪一定让纫兰、王将军等人忧心了。
他先回帝国饭店,洗澡刮了胡子,又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出门前,他想着给纫兰打一个电话,谁知刚拿起话筒,敲门声响起。
“陆先生,您的花。”门外传来少年清越的声音。
陆鉴山狐疑。他放下话筒,开门一看,却见一位穿着制服的日本门童,手里拿着一枝白梅,花朵娇嫩,一定是刚摘下没多久。
很奇怪......因为那并不是一束,而是单独的一枝,看起来不像是花店送来的。
“先生,请查收。”门童将白梅连同一个空白封面的信封递给陆鉴山。
陆鉴山一边签字,一边不动声色地问道:
“是谁让你送来的?”
“一个优雅的哥哥,穿着和服,戴着西洋墨镜和礼帽。”
陆鉴山不小心将最后一笔的笔画拖得过长。他快速合眼又睁开,将酒店签收单和笔递还给门童。
“谢谢。”
回到屋内,陆鉴山迅速拉开阳台的窗帘,探头往街道上看去。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并没有恶魔的身影。
重新回到客房内,白梅的雅香若有若无,陆鉴山却觉得那白色冷厉刺目。
他坐回沙发上,拆了信封。
抖落掌心的是一张对折起来的高级和纸。薄如蝉翼的燕皮纸上,飘逸的日式书法落入眼底。
火に焼けず 雨にも朽ちぬ 鎌仓のはだか仏は 常仏かも
这正是日本诗人正冈子规的短歌,其意为“火焚而不毁,雨淋而不朽,镰仓露天大佛,或许是永恒的佛”。
陆鉴山的心脏隐隐作痛起来,似乎之前那颗危险的子弹还埋在胸口作祟。他的目光落在和纸的墨字上,深邃的眸子逐渐浸没在墨池之中。
半响,他站起身,走入卧室,拿出了床头柜里的那把手枪。
客房的门轻轻关上了。空无一人的套房内,金属的医疗箱孤独地留在柜子里,淹没在封闭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