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普顿上校早就知道维斯曼先生以企业名义赠与陆鉴山一间私人实验室。不过当他被带进这间实验室时，他仍旧为内部齐全的设施感到不可思议。即使康普顿上校将陆军部设在马里兰州的生物实验室作为参考标准，他也丝毫不觉得两者存在太大的差距。不，或许这间建造时间不到三个月的新型实验室比1943年建成的那一个更先进吧。

现在是5月3日的傍晚，康普顿等人被安置到实验室自带的隔离病房内。每个人有一个六平米左右的独立房间，病床边安装着不亚于综合性大医院的生命维持设备。

康普顿上校坐在床沿，饶有兴趣地将房间打量了一遍。当他注意到床头柜上竟然还摆放着两本英文书籍时，不由地挑了挑眉。

“这就是我最后的归宿之地吗？”

当陆鉴山走进来时，上校玩笑似地问道。

陆鉴山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手里拿着一管三毫升左右的针剂。

“这是我研制出来的药剂，可以在短期内迅速提升人体免疫力。我自己已经试过了。现在我要给你注射第一针，你应该没有问题吧，康普顿上校？”

“当然没有问题，现在我们的性命都握在你手里。我在军校时，也读过你们中国的《孙子兵法》。上面有句话，‘用兵之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今天我算真正见识到了。陆博士，你可是将经典的兵法发挥到了极致。”康普顿一边说着，一边挽起自己的袖子，“不过恕我说句实话，这个并不能消灭我们体内的病毒，是吗？”

陆鉴山注射完，站起身来。他的表情很是平静，眼睛里没有动摇或疑虑，反而凝聚着因强大而散发出来的自信。

“是的，上校你说得很对。”陆鉴山并不打算隐瞒实情，“我无法保证它对F-YH有效。很大可能上，这种药剂仅仅是延缓发病期。在那之前，我会尽全力找到治疗方法。”

“另外，这药会有一些副作用，你最好躺下休息，保存足够的体力。实验室中储存着足够的应急食品，我们可以度过这段艰难时期。”

“噢，你不会告诉我，那些食品全都是军用罐头？”比起担心性命，康普顿上校似乎更担心他的隔离期食谱。

陆鉴山的嘴角终于松动，有了一丝笑意。

“我很诧异美国的军用罐头如此丰富，除了各种肉类罐头，还有大量水果。”

这短短一句话，使他们从法庭转移到这里以来的沉重气氛缓和了不少。在陆鉴山收拾了器械出去之前，康普顿上校问道：

“别忘了，陆博士你也是一名感染者。你确定你一个人可以应付吗？”

此时上校躺在床上，枕着柔软的枕头，两眼瞪着空白的天花板。

“康普顿上校，如果我失败了，GHQ下一步会怎么做？高层的决策，我想你我都很清楚。我不希望出现第七位感染者。而且F-YH的抗毒疫苗，你觉得这世上除了我，还有谁有能力研制出来？”

最后的疑问句，说得异常坚定，大有舍我其谁的气势。康普顿上校翘起嘴角，直到隔离门关闭，他才自言自语般地喃喃说道：

“这位中国人，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傲慢呢！”

陆鉴山接着又给其他两名宪兵以及大川周明注射了药剂。实验室原本配备着八个床位的隔离病房。建造之初，陆鉴山并不希望这些床位会投入使用。他走到最里面的病房门口，在门外站了半分钟之后，医生伸手扭动了门把，推门而入。

三岛士季戴着手铐脚拷半躺半坐在床上。他捧着一本书，是陆鉴山原本就放在那里的。听到开门声后，他抬起头来。

“虽然是很贴心的做法，不过我还是得冒昧地说一句，这本书很无聊。”

陆鉴山远远地扫了一眼书名。他只是提了要求，由维斯曼先生负责具体采购。

“是很合适打发时间的大众通俗小说。而且我在准备时，并没有考虑到你的口味。”

三岛露出很是理解的神情，他将已经翻开的书反手扣在了大腿上，动作因为手铐的存在而显得笨拙。

“美国人根本不必如此。十天之后，我们全部会相继死去，何必做到如此程度呢？”他抬头看向陆鉴山，眉眼间竟透着孩子般的无辜，“就连甲级战犯的大川周明先生都没有这样的待遇，不是吗？”三岛晃了晃手腕的镣铐，金属发出哗哗的声音。

“不管美国人怎么想，在每一个中国人眼中，你们都是该上绞刑架的恶魔。不过我多少理解美国人的做法。至少在大川周明那颗长满了极端民族主义毒瘤的脑袋里，还没有生出毁灭全人类的疯狂念头。”

陆鉴山冷冰冰的话语本是刀锋毕露，落在三岛耳朵反而令他露出愈发灿烂的笑容。

“谢谢您的高度评价，Dr.陆。”轻飘飘的语调和向下弯的眼角，显示出他的愉悦。

陆鉴山不愿再和他多说一个字，他走上前，准备给他注射针剂。

出乎意料的是三岛完全没有抗拒，一副任凭陆鉴山处置的顺从模样。

“这让我想起四年前在纽约的经历，不过现在攻守逆转了。您刚才注射的是免疫药剂吗？”

陆鉴山没有回答，他收拾了器械起身欲走，但三岛的下一句话让他顿住了脚步。

“如果是注射毒剂的话，未免多此一举，反正我们都会死在雪姬的亲吻下。退一步讲，Dr.陆要以这种方式杀死我的话，实在太便宜我了吧。这种死法太快，远远无法与死状凄惨的雪姬感染相提并论。我想，以您对我的恨意，不至于会采取这种方式。”

陆鉴山背对着三岛。他听到对方轻描淡写的语气，毫无感情，无关痛痒，仿佛谈论的不过是他人的琐事。

“既然不是毒剂，我或许可以认为您刚刚给我注射的是治疗用的药剂？那么问题来了，明明不久前Dr.陆还义无反顾地用枪指着我，为何现在又要做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毋庸置疑，您巴不得我死......”

他的话尚未说完便被陆鉴山打断了。

“你的罪行，死一千遍一万遍都不够。的确，我本应该在江之岛就了结你。”医生的语气很苦涩，却奇妙地裹着一丝暖意，“我不得不承认，有些事情的确是我不擅长的。幸运的是，我从来不是孤身一人。在他们的帮助下，我意识到我应该回到我擅长的领域，做我擅长的事情。在这间生物实验室里，我没有杀人的权利。对我来说，你是F-YH的零号感染者，就这么简单。”说完，陆鉴山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在他伸手开门时，他听到身后爆发出大笑声，笑声中夹杂着三岛因为气息不顺而断断续续的嘲讽之语。

“哈哈......哈哈,我明白了。正如我在满洲所做的，您是将我当作了......人体实验的丸太是么？很好......哈哈哈，只有如此才有希望找到F-YH的治疗方式！我很高兴，固执的Dr.陆终于开窍了！”

陆鉴山的瞳孔瞬间收缩，垂在身侧的右手紧握成拳，轻轻颤抖着。

医生依旧没有回头。几秒中之后，他迈步走出了隔离室。

当陆鉴山重新回到操作室，他打开了装着小白鼠的笼子，开始熟练地展开工作——乔治·菲利普教授引以为傲的中国学生，那个耀眼的医学天才又回来了。这一次，他不会再迷惘动摇。

他比以前更强大。因此他永远不会忘记，在散发着苹果派香气的餐桌边，他对纫兰许下的那个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