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鉴山扫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放下做纪录的笔，将三岛腋窝下的水银温度计取出，举到眼前查看。汞柱的刻度在39°，他将数字填在写有名字的表格里。

今天是5月19日，早上七点，三岛从昨天下午四点左右开始发烧。陆鉴山很清楚，这是开始发病的最初症状。

就他所做的小鼠实验来看，6至12天的潜伏期一过，病情将发展得很迅速。四年前的YH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即可急性发病致死，F-YH与之相比要温和得多，但本质上不过是延缓了发病的时间和过程，除了使患者更加痛苦之外，终点依旧是恐怖的融化般的死亡。

两名美国宪兵和康普顿目前还没有出现症状，而大川周明年近六十，即使提前注射了陆鉴山的免疫药剂，今晨也已经开始出现发烧的症状。

此时三岛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苍白的肤色上有着不正常的红。他直接注射了病毒，一旦开始发病，很容易陷入急性昏厥。就连陆鉴山抽血，三岛也毫无反应。

陆鉴山蹙眉。即使是三岛这样的恶魔，在疾病的侵蚀下，也变得像一个普通人，看起来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要虚弱。

他直起身，想要立刻拿着血样去做检查，不料刚转身手腕立刻被人紧紧抓住了。

医生回头，惊见恶魔竟然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瞳孔深不见底，映着自己诧异的面孔。

手腕上传来不寻常的热度以及不寻常的力度。陆鉴山没想到此时此刻，三岛还有这样的力气。

“Dr.陆，您也在发烧。看来你的免疫药剂只能将发病期延后几天......呵呵，”他的嘴唇因为高温而干裂脱皮，唇角勾起细小的弧度，“您赢不了我。”

陆鉴山沉默着。正如三岛所说，他是从凌晨开始发热，伴随着头痛、四肢乏力、寒战等症状。不过他的神志还保持着清醒，甚至可以说在病痛的刺激下大脑反而更活跃。他记得菲利普教授曾说过，有极少数的临床病例，患者会在病毒感染的高烧中变得更聪明。教授解释，那是高烧杀死了体内的杂菌，反而使净化后的脑神经更加活跃的缘故。陆鉴山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遇到了这样的情况。

事实上他顾不了其他。占据着他脑海的只有一件事，找到F-YH的治疗方法。

“即使是您，也无法战胜我的雪姬。十六天了，您没有任何进展，我说得对么？”三岛松开医生的手腕。尽管高烧消耗着他的体力，他仍从病床上坐了起来，烧红的脸颊上是胜利者的表情。

陆鉴山的眼皮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挡在自己面前是怎样的一座高山。他深知人类的免疫学历史与瘟疫肆虐人间的历史相比，短暂得可以忽略不计。十六天来，他用尽各种方式，尝试了各种思路，遗憾的是目前他仍没有找出对策。

“那么，接下来Dr.陆要如何是好呢？您的时间不多了。”三岛仰起头，笑容谦逊温和，“如果Dr.陆现在就认输，并且跪下来求我的话，我或许会考虑将我所掌握的F-YH的所有研究数据提供给您。”

“！”

“如果您想实践，我不介意您对我进行活体解剖。您很清楚，这才是最高效正确的了解病变的方式。了解魔女，您才可能打败魔女。”

三岛用最淡然的语气，说着最让人毛骨悚然的话。他的表情还是像孩子那般，纯粹而天真——极端残酷的天真。

他的话音刚落，便听到陆鉴山冰冷的声音。

“三岛，如果你再提出这样的建议，我会像宾夕法尼亚大学那次一样，毫不犹豫地再给你一拳。”

三岛却像是故意要激怒陆鉴山似的，沙哑的声音冷哼了一声，满不在乎地继续说道：

“Dr.陆不是将救人放在第一位么？如果有希望找到F-YH的治疗方法，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我想您一定不会放弃吧？或者说，Dr.陆不过是一位伪君子，您的自尊和他人的性命想比，您还是选择您的个人尊严？如果您在这里失败了，超级病毒将继续威胁人类，就像原子弹的阴影将永远笼罩在人类头顶上一样。”

说到这里，三岛的眼睛完成了两条弯弯的细线，仿佛倒挂的月牙，遥远而虚幻。

“那位沈小姐，作为曼哈顿计划的一员，为了结束战争致力于制造原子弹。作为代价，沈小姐和她的同僚们将一生背负死神的罪名。相比起您的恋人，Dr.陆实在是一位优柔寡断的懦夫。”三岛猛地睁开眼睛，眸子中寒光森然，嘴角却仍是带着笑，“您口口声声所说的为了全人类不过是一个笑话。您害怕弄脏您的手，害怕背负上杀人的罪名。”

陆鉴山直直地凝视着三岛，他缓缓摇头。

“的确，您手上的资料也许对研制特效药有很大的价值。但是，我不会参考任何用人体实验受害者的生命换来的数据。一旦使用那些数据，就意味着你们所有的罪行都可以找到冠冕堂皇的借口。三岛，你明明有着无与伦比的才华，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

“如果你死在这里，你一定会觉得你的死亡是为帝国殉葬，我不会让你抱着自以为是的荣誉和崇高而死。”

“是么？”三岛轻飘飘地回应了一声。

“你曾说你们的研究是为了医学的进步，实在是天大的谎言。731以为销毁罪证，就代表着那些罪恶从来没有发生过吗？你们的很多行径，根本不能算作研究，不过是残忍的虐杀！何况那些受害者根本不是动物！他们有自己的名字，有自己的家人，他们也有想要守护的东西，有坚强的意志和毫不妥协的勇气。如果他们真的是你口中所称的原木，他们会在临死前用鲜血在监狱墙壁下写下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这样的不屈呐喊吗？”

每当陆鉴山从安德烈那里了解到哈尔滨平房监狱更多的细节，他对日本帝国主义和法西斯的仇恨就更增加一分，对自己同胞和民族的爱就更深沉一分。

“在你眼中，我们牺牲实验动物和你们的行径没有区别。我绝不是什么圣人，在我眼中，人的确是比动物更高一等。动物以本能谋取生存，而人除了动物性的本能，更具有崇高的理想和信仰。为了那些信仰，人们可以克服趋利避害的本能，忍耐天生的恐惧而勇敢，为了他人而牺牲自己的性命。我从不否认人群中有很多败类，然而人类之所以称为万物之灵，是因为文明的历史中，也有无数高尚无私的人。”

他顿了顿，任凭滚烫的血在心中翻涌。

“即使我这次失败了,还有无数的医学研究者会继续投入到这项战斗中来。作为科研工作者，我不会保证绝对成功。我唯一能保证的是，最坏情况下F-YH的感染死亡人数将停留在6这个数字。康普顿上校和两名美国宪兵，他们是军人，早有觉悟。如果无法挽救，这间实验室将是我们的埋葬之地。”

“原来你已经有这样的准备......”

陆鉴山笑了起来，笑得很坦然。

“菲利普教授教育我，从医者不能被挫败感打败，我们是挡在死亡前的最后一道屏障，是没有退路的。所以，在我倒下之前，我绝不放弃寻找战胜F-YH的方法。”

三岛似乎被陆鉴山因强大而显得更加从容的神情刺伤了眼睛。他撇开了视线。

“过去有一句话，我说的是真的。我一直很羡慕您有一个好老师，菲利普教授是一位了不起的学者。还有一点我要申明，我所做的一切是为我的祖国效力，直到死亡，我不会接受任何罪名。”

陆鉴山眼中的悲伤仿佛永远也化不开，他沉默地注视着三岛抓着白色被单而泛白的指关节。再开口时，他的语气柔软了一分。

“三岛......从江之岛回来之后，我去了一趟大阪。你的大哥在前年退休，长子是三岛综合医院的现任院长。在那次交谈中，三岛院长跟我提到了敬子夫人。”

“！”三岛猛地回头看向陆鉴山。他的眼睛中燃烧着怒意，涌起剧烈的情绪，仿佛冰层下失控的乱流。

陆鉴山微微眯起眼睛。就在这一瞬间，他仿佛触及到了恶魔掩埋在腐殖质下的内心。

微笑的虚假面具仿佛在一瞬间龟裂，暴露脆弱的真容。

“你没有回国参加母亲的葬礼，他们只知道你去了满洲。直到我上门，三岛家族一直以为你死在了那边。三岛院长参与了敬子夫人的抢救。他谈到敬子夫人在弥留阶段的情景。”

三岛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紧紧抓着身下的床单。

“那时敬子夫人已经意识模糊，但她一直抱着你幼年时的照片，反反复复念叨着一个词，てがみ（信）”，陆鉴山顿了顿，犹豫的神情像是在做着心理斗争，“三岛院长说，敬子夫人大概是后悔寄出了那封信......”

这句话仿佛点燃炸弹的火星，三岛的面具在寂静的爆炸声中粉粹了。他像是一只被逼入绝境的野兽，朝靠近者露出虚张声势的獠牙。

“够了！不要再说了！”他怒吼道，两只眼睛仿佛充了血，“陆鉴山，不要再提我的母亲。我们母子的事，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这一刻，恶魔仿佛在医生的脸上，再度看到了那宛如白度母般的神情。

不知什么时候，医生退了出去。

（在无法遗忘的过去，恶魔究竟是如何诞生的呢？）

恶魔独自在黑暗中，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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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众通讯社东京分社的办公室内，伊蕾娜将刚刚收到的紧急电报迅速浏览一遍。卡里舍特派员注意到，他的女秘书在看完美国发来的电报后，神情变得异常严峻。他正要开口询问，伊蕾娜匆匆起身，拿起门后的手提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喂！”他冲到门口，却找不到伊蕾娜的身影了。

伊蕾娜在街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中国驻日代表团联络处。”她飞快地说了目的地，双手紧紧着抓着手提包，里面放着尤莉斯发给她的电报。

终于......终于让她们找到了杀害道尔警探的凶手!

伊蕾娜的眼睛注视着窗外不断闪过的街景，湖蓝色的眸子泛着水光。

今天是周日，东京法庭休庭。伊蕾娜内心翻涌着巨大的波涛，她祈祷能在中国代表团驻地见到她关爱的朋友——除了失踪的陆博士，她在乎的就只有那位中国小姐了。

她必须马上见到玛丽，她必须立刻警告她。

“危险的敌人就隐藏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