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支援
咔哒。
寂静的实验室中,响起极轻微的声音。接着,又是一声。
埋首在工作台上的医生猛地抬起头来,眼中闪过惊惧。
他看向实验室入口,两秒钟之后,脚步声响起。陆鉴山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放下了手里的滴管。他一手撑着桌子边沿,缓缓站起身来。预料之中的,起身的一霎那剧烈的眩晕感朝他袭来,他眼前一黑,差点朝前栽倒。
好在他撑住了桌子,靠在那里稍微缓了缓,有意识地调整呼吸,终不至于晕倒。从他开始发热已经过去了十三个小时。如果是1941年的雪姬,他恐怕已经是半死状态。不知是否该感谢进化版的病毒,温和的发病过程至少让他的头脑保持着清醒,尽管身体的每一处神经都在发出尖锐的疼痛。
这种疼痛感绵长隽永,就像中国最高级的白酒,绝非廉价的一口灌下去的辛辣,而是悠久的回味,细丝缠绕般一点点上头。
陆鉴山很清楚疼痛很可能导致操作失误。他使用了止疼剂。不过现在,止疼剂也开始失效了。而他不能过度使用,因为那会导致他的思维迟钝。
这就像是一场漫长的酷刑和拉锯战。陆鉴山很多时候已经忘记了疾病在肉体上造成的痛苦,只是在他被细微的声音惊醒,警觉地站起身时,身体才会报复性地狠狠提醒他——他也是一位病人。
在这样分秒必争的时刻,他不得不停止工作。
他怀疑有人闯进了实验室,希望这只是他在病中的幻听......
事与愿违。一个高大的身影闯入医生的视野。
“安德烈?”陆鉴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怀疑自己在幻听之后又出现了幻视。
安德烈没有任何专门的防护措施,他穿着普通的医疗白衣,甚至没有戴口罩,右手提着一个金属箱站在那里。
当苏联军医和中国医生目光相遇,他抬起左手,像往日那样咧嘴露出热情灿烂的笑容。
“嗨,杰克,别这么惊讶!你的表情就像见了鬼!你还好吗?”
陆鉴山蹙眉。他脸色严峻,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紧绷的线。这间实验室的开启密码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就连交付这间实验室的维斯曼先生,也不知道他亲自设定的密码。
“你怎么进来的?”实验室的主人语气冰冷,眼神却藏不住怒气。
安德烈耸了耸肩,故意摆出一副委屈巴巴的神情。
“是你亲爱的未婚妻告诉我的。”
陆鉴山一愣,他连连摇头。
“不可能,我没向纫兰提过密码的事。”
安德烈这时已经走了过来,他打量着满屋子的设备。
“你们情侣相处的细节,我怎么知道?”他将金属箱放在空余的桌子上,朝陆鉴山迈进一步,“也许是你睡觉时说梦话,让玛丽听去了。”
戏谑的话刚落地,安德烈果然见陆鉴山的眼中闪过一丝局促的神色。
他咧嘴笑了,笑得有些幸灾乐祸。
“你就认命吧!以你那位未婚妻的聪明,今后你就算是想偷藏一点私房钱也瞒不过她。”这么说着,安德烈在箱子顶端输入密码,打开金属盖,从内拿出一个密封塑料袋,里面是一本装订精美的线装书。
“这是玛丽让我转交给你的,是你之前赠送礼物的回礼。她说是在神田町的旧书店里找到的,好像是什么宋代建阳的刻印本。我也不是很明白.....”安德烈将袋子递给陆鉴山。
陆鉴山接过一看,竟是雕版印刷的《备急千金要方》第一卷。
宋刻本的古书极其难得,他不知纫兰究竟是花了多少心血才找到这样一册医书。
见陆鉴山盯着书皮愣神,安德烈继续说道:
“玛丽让我转告你,古代男女交换了礼物就是定了终身,你务必得遵守诺言。”说到这里,安德烈叹了一口气,露出敬佩的神情,“玛丽说她会坚守她的阵地,战斗艰难,但是中国人终会胜利。她相信,你也和她抱着相同的想法。”
陆鉴山眼睛微微湿润了。他埋首将医书贴在胸口,仿佛能感受到对方传递过来的温度。
几秒钟之后,陆鉴山抬头看向安德烈,眼神灼灼。
“安德烈,这里现在有多危险你应该很清楚。你闯进来,不会光是为了传话和递东西吧?”
陆鉴山话音刚落,安德烈冷不防伸出大手覆盖在他额头上。
“啧啧!看来不妙啊!这样的绝境让我想起了1941年咱们联手研制YH疫苗。”安德烈皱眉,夸张地摇着头,“你要是脑子还没烧坏的话,应该还记得你当年在三岛面前怎么说的吧?你说任何成功的科研项目从来不是一个人就能完成的。”
说完,安德烈退开一步,他转身从金属箱的泡棉层里掏出一个金属小瓶,里面有着黑褐色的液体。
“你能猜到这东西是什么吗?”安德烈这么说着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得意的光芒,“时间紧迫,我就不卖关子了。在我抵达东京不久,意外收到了一封来自欧洲的信件,寄信人是我的老上级弗里德曼教授!”
原来,弗里德曼教授虽然离开了洛克菲勒研究所,但他作为美国医界的权威人物,是少数清楚1941年气球袭击事件的科学家之一。自那之后,教授开始关注和研究YH。凭借自身在医界的威望,弗里德曼教授建起了一个民间科研团队。
德国投降后,教授马上与英国的同行取得联系,通过他们的帮助前往非洲黄金海岸,实地考察了沃尔特河谷中自然存在的YH病毒。
在弗里德曼教授写给安德烈的信件中,他讲述当地的阿肯族酋长是一位接受了基督教洗礼,懂得英文,教名为科林的男人。他热情接待了教授的团队。
正是在这位酋长的帮助下,考察团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收获。他们发现,病毒的宿主是沃尔特河谷中独有的一种昆虫。雨季与旱季的过渡期,这种昆虫经常出现在某种植物叶子上,从而使食用这种植物的小型哺乳动物成为中间宿主。最初野口英世目睹的“雪景”,即小动物感染后遍布河谷的尸体。
阿肯族人很早就发现了这种现象,因此他们在河谷中设立了“圣地”,严禁村民们进入。不过,总会有一些人出于各种原因闯入,从而感染死亡。弗里德曼教授注意到,自然条件下的感染者其死亡率达到了80%,然而被阿肯族的巫师施过法的感染者,其死亡率却降到了30%。
弗里德曼教授提出要与巫师见面。根据阿肯族的传统,外来者是不能与巫师接触的。关键时刻,酋长给与了最大的帮助。
在那之前,科林已从教授的口中了解到,一切的起源是1928年他和野口博士的那次冒险,他深感不安与愧疚。
为了赎罪,酋长竭力说服了大巫将数百年来仅巫师阶层掌握的秘密透露给了教授。
根据巫师提供的信息,考察团在宿主昆虫经常出没的植物附近,找到了另外一种被当地人称为尼尼草的植物——巫师们正是用这种草制作药汤,喂给感染者。就效果来看,它的确治愈了不少患者。
弗里德曼教授推测尼尼草很可能含有能消灭病毒的成分。就在他准备进一步检测时,他接到美国军事法庭通知,邀请他以医学顾问的身份参与盟国对德国战犯的审判——法庭即将起诉一批在战时进行人体实验的纳粹医生。
教授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研究,启程前往欧洲纽伦堡。离开黄金海岸之前,他给另一位美国同行发去了电报,请求对方前往非洲接替他的工作。
而这位被邀请者,也曾在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任职,他就是乔治·菲利普教授的昔日搭档兼对手,著名的生物化学专家斯坦利教授。
讲到这里,安德烈的情绪变得更加亢奋,脸颊泛着激动的赤色,看起来好像他也发着高烧。
“斯坦利教授用化学方法检测了尼尼草。他发现尼尼草中的确有一种物质,能够针对YH病毒的蛋白质成分。他做了一些提取尝试......杰克,现在你眼前看到的,就是斯坦利教授的成果!这一小瓶褐色液体,以及箱子里晒干的尼尼草,是斯坦利教授和弗里德曼教授想尽办法,利用盟军的运输机送到东京来的!”
“若尼尼草中的某种成分能针对原始病毒的蛋白质产生作用,那么它也可能对同源的F-YH有效......斯坦利教授的实验做到了哪种程度?”
这样的时刻,陆鉴山仍保持着异乎寻常的冷静。在肯定理论的可行性之外,他第一时间是想要确认操作层面上的确切数据。
“斯坦利教授的实验只到初步阶段,他仅仅来得及提出方向。这也是我到此的原因。”
安德烈以一种虔诚的态度,郑重地将小瓶交到了陆鉴山手中。
“Dr.Lu,不是你一个人在与超级病毒战斗。毫无疑问,这是整个医学界的战斗。我想,但凡是恪守着希波克拉底誓言的医学工作者,只要有需要,我们绝不会临阵退缩。我们的医学知识、医疗技术、职业道德和伦理,正是我们最有力的武器。这十毫升的提取液是众多同行的心血。弗里德曼教授让我转交给你,他说过去曾在我俩面前提到过医生不是神,现在他再送我俩一句话:正因为医生没有神的万能,所以每一次与死神对峙,非得有超越人类极限的觉悟,拼尽全力。”
陆鉴山拿着那小瓶液体,终于重重地向安德烈点了点头。他们之间不需要多余的言语,他已深深明白对方的决意——丝毫不输于他的决意。
他合上眼,平复着呼吸。十几秒之后,他睁开眼睛。
“安德烈,我的身体估计支撑不了太久,所以接下来要直接进入人体实验阶段。”
陆鉴山侧身将操作台的位置让出来。
“我来测试提取液的效果,你来做实验纪录。还有,同步确认和提纯尼尼草的有效成分。希望我们合作愉快,安德烈·尼古拉耶维奇·格拉祖诺夫。”
他的话语刚落,安德烈已经走到了操作台旁边,淡蓝色的眼睛里是熊熊燃烧的战斗欲。
“合作愉快,Dr.Lu。”
一百四十四个小时之后,陆鉴山坐在实验室的书桌边,在安德烈和康普顿上校的见证下,用预先准备的无线电发报机向驻日盟军司令部发去了一封电报。
电文如下:
F-YH抗病毒特效药研制成功,全体感染者确认痊愈,请求全员解除隔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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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进入实验室二十二天之后,陆鉴山终于呼吸到了外面的空气。全身消毒后,他注视着紧闭的密码门缓缓开启,进入视野的是一排穿着生化服且全副武装的士兵,厚重的身影在夜色中犹如鬼魅。
立刻有人大踏步地迎了上来。
“鉴山!我就知道你行的!没什么能难倒你!”说着中文的男人戴着面罩,完全看不见脸孔。
不过陆鉴山在他开口的同时就认出了他。
“王将军!”
王淡如伸出两手,紧紧地握住了医生的手。他用尽全力握着,仿佛不这样做就无法表达他内心无限翻涌的情绪。
“我一得到消息就赶来了。原谅我暂时还没有通知纫兰。检察组忙得不得了,每晚都得后半夜才能收工!”
陆鉴山点了点头,一切都在无言中,他紧紧回握住将军的手。此刻唯有手上的力道和痛感在提醒着他,超级病毒的威胁暂时解除了。
王淡如身后,十几名美国士兵涌了上来。他们目标明确,分别接替原本的宪兵,将大川周明和三岛士季包围起来,迅速往路边的汽车里带。
陆鉴山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三岛身上。他双手戴着镣铐站在车门边,也正看着陆鉴山的方向。
两人目光接触的刹那,三岛的嘴角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仿佛是在说着咱们走着瞧。
那个似有似无的笑转瞬即逝。随后,三岛弯腰坐进了汽车里。
陆鉴山沉默地注视着两辆汽车扬长而去。
就在不久前,三岛被宪兵带出隔离室时,他对医生说了最后一句话。
“您应该让我和大川教授死在实验室里,谁都不会为此责难您。Dr.陆,您会后悔的。”
他的眼底凝结着笃定的自信,语气带着满满的嘲讽,掺杂着一丝兴奋,如同即将开始下一场游戏的顽童。
陆鉴山面无表情地望着汽车驶离的方向。他想三岛是对的,当恶魔走出实验室的那一瞬间,他的确是后悔了。他痛恨那个无法抛弃患者的自己——即便对方是嗜血的恶魔。
“陆博士,格拉祖诺夫中校,感谢你们做出的巨大贡献。你们再一次救了成百上千万的人。”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陆鉴山回神,王淡如身边多了一高一矮两个男人。
康普顿上校立刻朝着说话的那人敬了一个军礼。
“索普准将!”
这时王淡如松开手,向陆鉴山做了介绍。原来,盟军司令部接到电报后,麦克阿瑟立刻命令CIC的索普前往实验室迎接。和他同来的,还有生物制药集团的维斯曼先生。
“关于F-YH的特效药,麦帅希望美苏中三国代表团能坐下来,和这位维斯曼先生一起,好好商谈一番。不过现在最紧要的,是送两位大功臣回酒店好好休息一下。”
陆鉴山和安德烈对视一眼,夜色已晚,加上事情繁杂,的确需要稍作休整。
一行人在索普准将的安排下,简单介绍了超级病毒和特效药情况后,各自回了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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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时后,参谋二部驻地日本邮船大厦。跟随索普准将回到总部的康普顿上校走进上级的办公室,他正打算向上级报告这大半个月以来的隔离情况,谁知他尚未开口,索普准将一声令下,两名警卫立刻上前将康普顿控制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康普顿诧异地瞪着自己的上级。
索普冷笑。
“怎么回事就让等候在隔壁的那位女士来告诉你吧!”
他的话音刚落,一个妩媚的女声伴随着高跟鞋富有节奏的踏步声,由门外渐渐靠近。
“好久不见了,康普顿上校。或者......我应该称呼你为凶手先生?”
康普顿神情一凛,回头看去,来人正是伊蕾娜·巴切维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