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影子杀手
1939年2月23日,晚上十点过三分。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内,二十四岁的华人研究员陆鉴山在自己的办公室内,拨通了华盛顿特区电话总局的号码。
“你好,请帮忙转接华盛顿亚当斯甘草酒店。”
两次转接之后,电话听筒内传出熟悉的呼吸声。陆鉴山率先开口了:
“教授,我是杰克·陆。抱歉这么晚打扰你……”
听筒那边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菲利普教授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没有什么差别。
“今天的检测数据怎么样?”
……
教授的询问,基本集中在病毒实验上,其余几句像是顺便提起的话,却恰到好处地安抚了陆鉴山的情绪。这个电话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敲门声打断了师徒二人的交谈。
“啧,一定是赫伯特来找我抱怨今天的招待晚宴了......”教授自顾自地抱怨了几句,挂断了电话。
老教授收拾了房间,打开了房门。门外是一位陌生男人,脖子上挂着深蓝色的吊绳,绳子下是医学会议的红色邀请牌。
“尊敬的菲利普教授,很荣幸见到你。我在下午的会议上听到你关于病毒核酸机制的演讲,实在让人震撼。我也是研究病毒的,有一些自己的心得想与教授讨论讨论。不知你是否方便指教?”
教授打量着来客,瘦高个子,四十多岁,灰色头发,高挺的鹰钩鼻,以及鹰隼般锐利的目光。
他埋头又看了一眼对方的吊牌,上面印着姓氏,麦克·威尔斯。
“请进。”他向来是欢迎学术讨论的。
男人踏进房间,好整以暇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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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41年12月7日到1945年8月15日,美国与日本的战争经历了三年又八个月。对伊蕾娜来说,她的战争比美日战争提前一天,又比美日战争延后了283天,整整九个多月。
说来也是奇怪,最初听到伊藤健一的死讯时,伊蕾娜完全没有想过要去找寻真相。她所坚持的,是遵守承诺,守住伊藤的那册记事本——尽管最后她违背了誓言。
关于为什么执着于追查杀害道尔警探的真凶,伊蕾娜·巴切维茨从未深入思考原因。目前她所关注的,只有眼前的美国上校,麦克·康普顿。
“我们这是第三次遇见了,上校。”伊蕾娜扬起下巴,巧笑倩兮。
“我想你一定记错了,我们此前只见过一面。在长岛纳苏郡的乡间道路上,我开车叫住了你和露西。像你这样的美人,叫人一见难忘。我倒是希望能多有一次机会与你相遇。”
“上校真会说话。”伊蕾娜的目光在康普顿瘦削灰白的面孔上扫过,抿着嘴角似笑非笑地一步步绕到了康普顿的身后。
“果然没错。在那座圣母教堂内,我看到的那个背影,就是你。”
话音落地,康普顿转身正视伊蕾娜,他的眼内没了之前的友善,温度骤然冷了下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说完这句话,他又转头面向上司,“索普准将,这半个多月来我感染病毒,原本已是抱着必死之心。能够走出那间实验室对下属来说,实在是意料之外。我不知道这位波兰小姐对您说了什么,请将军给我一个机会了解情况。”
索普坐在办公桌后,原本双手支着下巴冷眼旁观两人对话。现在他仍不打算开口,他斜眼看向巴切维茨女士。女人果然很懂得察言观色,接到将军的眼神之后马上代为回答:
“还是由我来说明情况吧!”
三个月前,在沈纫兰受伤住院期间,伊蕾娜和纫兰成了朋友。伊蕾娜用玛丽的昵称“梅米”来称呼对方,亲密的两人聊到了很多事情。
伊蕾娜没料到,除了陆博士与健一之间的联系,连道尔警探与沈小姐也是互相认识的。而她之所以能接触到索普准将这样的占领军高官,也是因为她将危险警告给中国朋友之后,沈纫兰将她介绍给了索普准将。
如果不是沈小姐担保索普是一位正直而值得信赖的人,她是绝不会和美国占据军合作的。
命运将网中的所有人都联系到了一起。意识到这一点的伊蕾娜,深信圣母玛丽亚在上,罪恶总有一天会暴露。
根据沈小姐的讲述,1941年12月5日,是她将腹部中枪的警探送往医院。翌日,警探不顾伤口私自逃出医院,找到了隐藏在安全屋里的伊蕾娜。接着,便是发生在圣母教堂内的一幕幕。
时光流转,真相的到来发生在伊蕾娜送沈小姐出院后。那一天,田中正男的话像是一道轰然而至的雷鸣,使伊蕾娜顿悟到了神启。她猛地回想起道尔警探在菲利普教授家中,脱口而出的某句无心之语。
“......这种乡间小镇,一旦有陌生人闯入总会很显眼的。何况他还是一名亚裔。”
电光火石间,伊蕾娜抓住了巨网中一个极不起眼的线头。往日忽略的线索仿佛在一瞬找到了正确的编织方向,飞一般延伸着与另一端的丝线连接。
穿越时空,另一端连接着1939年2月23日华盛顿特区的某间酒店。
亚当斯甘草酒店内,乔治·菲利普教授正在医学会议现场做着学术演讲,台下坐着一排排观众,一概的白人面孔。
黑压压的人群里,若坐着一位亚裔,好比一粒黑芝麻掉进了牛奶中,那是何等显眼的存在!
蹊跷的是,在当时以及事后的调查中,道尔警探留下的纪录里找不到任何关于亚裔的目击证词。
从这一刻开始,康普顿上校正式进入了伊蕾娜的怀疑名单里。她将疑点发给尤莉斯,请她在美国找寻线索。
这是一场跨越了太平洋和七年光阴的接力赛。由伊藤健一到道尔警探,从道尔警探到伊蕾娜,最终接力棒传递到尤莉斯手中。
由记者开始,由记者结束,也许没有比这更完美的结局。
尤莉斯再度回到伊藤健一于1941年夏季造访的高级酒店——欧尼肖雷汉姆酒店。在那里,女记者对客户经理针对性的询问,得到了回报。
2月23日晚,跟随日本驻美大使堀内谦介一同造访该酒店住客斋藤博的,还有一名叫做田中的大使馆武官。当两届大使在客房中密谈至次日凌晨时,该武官一直在门外站岗。
“那位叫做田中的武官,脖子上是否有伤痕?”尤莉斯再三确认。
“没有。”
无论是客户经理还是当晚的女侍,均给出了否定回答。
这一切,都证实了康普顿上校在关键问题上,向警方提供了错误情报——按照康普顿上校的说法,当天夜里,伪装成医学院讲师的田中正孝应该在华盛顿的亚当斯甘草酒店内,敲开了菲利普教授的房门!
听完伊蕾娜的讲述,康普顿上校露出宽容的笑容。
“你的故事很精彩,也许巴切维茨小姐可以尝试着当一名小说家。”
伊蕾娜翻了一个白眼。
“看来要让你失望了呢,亲爱的上校。你以为我会天真地只带着一个故事前来?”说完,她转头看向索普准将,“请允许我再次播放那卷录影带。”
伊蕾娜播放的录影带,是由尤莉斯拜托合众社的同行带到日本。在黑白胶卷上,拍摄了2月23日下午,亚当斯甘草酒店内菲利普教授的演讲现场。
“圣母在上,你坐在会场中的身影,正好被摄影机拍摄下来。事实上,那天田中兄弟根本就没有到过亚当斯甘草酒店。”尤莉斯示意操作员将播放机停止在某个画面,“当天夜里,哥哥田中正男在纽约,参与袭击了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技师格拉祖诺夫。弟弟田中正孝在华盛顿的欧尼肖雷汉姆酒店,一直守在斋藤博的客房外面。而你,麦克康普顿上校,你坐在菲利普教授的房间中,拿出了威胁的照片!”
命运的奇妙之处,就是你永远不知道生活中究竟存在着多少巧合。在那天的医学会议现场,斯坦利教授根本没有料到他的胶卷会在学术价值之外,发挥怎样的作用。
“哼,真是可笑。这样模糊不清的录像带能说明什么?”康普顿不屑一顾地冷笑一声,傲慢地摇头,“我本来就是情报员,早在那之前COI就盯上了田中兄弟。为了执行任务,我追踪到了会议现场。那卷胶卷只能说明23日下午,我出席了菲利普教授的演讲。当天夜里,袭击格拉祖诺夫的歹徒带着面具,仅凭脖子上的伤痕就能断定他是田中正男?田中兄弟是长相酷似的双胞胎,他们两兄弟分别在华盛顿的两个酒店,有人把他俩搞混也很正常吧?不管是两兄弟中的哪一个埋伏在酒店中伺机接近菲利普教授,他们难道不知道自己的亚洲面孔有多么惹眼?他们会愚蠢到不小心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会议现场没有任何人目击到亚洲面孔,不代表日本佬就不在现场。”
“也对,我没有直接证据能够证明那天晚上你的活动。不过,我听说前大使堀内谦介目前就在东京,且将作为东京审判的证人出席庭审。也许他可以帮助我们搞清楚田中兄弟当晚的行踪。”
“......”
伊蕾娜学着上校的模样,也勾起嘴角冷哼了一声。这挑衅般的言行,引来康普顿严酷的目光,仿佛钢制的剃须刀片停在皮肤表面,下一秒就要割肉见血。
然而,当伊蕾娜慢条斯理地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样东西后,康普顿的目光发生了一瞬的晃动,随后就像是刀片遇到高温,渐渐软了下来。
那是一枚黄金嵌宝石袖扣,光彩夺目。
“我想康普顿上校应该认得这个吧?1941年12月6日,神原勇作在距离詹姆斯·道尔警探死亡现场不远的小巷内,捡到了这枚从真凶身上掉落的物品。”伊蕾娜举着那枚袖扣,眼中的光芒比奢华的饰品更加璀璨。
她曾将袖扣寄给尤莉斯进行调查。袖扣采用了独特的手工工艺,是纽约某家高级饰品店的定制品。由于店家没有保留订货人的真实姓氏,尤莉斯的调查就此中断。
直到伊蕾娜将怀疑对象确定在康普顿上校身上,这条线索终于有了关键性的突破!
女记者尤莉斯带着袖扣拜访了康普顿上校的妻子。那位单纯的家庭妇女立刻认出了袖扣。她对军人丈夫的工作一概不知,却对他的生活用品了如指掌。
“啊!我们家的确有一枚一模一样的袖扣!”妻子惊喜万分,立刻上楼拿下了一个高级礼盒,盒子里的袖扣果然和尤莉斯手里的是一对。
据那位妻子讲述,袖扣是麦克的一位远房亲戚的遗物。那位亲戚没有儿女,独自居住在美国中部的乡下。妻子记得袖扣中的其中一枚丢失后,丈夫很是烦恼了一阵。她实在没有想到,时隔多年还有人会找回失物。
“上校,你一定很懊恼弄丢了其中一枚吧!这对袖扣是如此贵重,与其说是某人对你的贿赂,不如说是拉你入伙的象征——究竟是什么大人物,拥有腐蚀一位美国情报部上校的魅力?”伊蕾娜一边转动着袖扣,一边笑问。
“咳咳!”索普准将大声咳嗽了两声,适时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
“感谢巴切维茨小姐的举报!按照规定,接下来的事情应该转由军事法庭处理。”
不待伊蕾娜回应,索普已经叫来了门外的宪兵。
“将麦克·康普顿带下去!”
伊蕾娜冷眼旁观康普顿上校走出办公室,最后她转头凝视索普准将。
“希望你们最终能给詹姆斯·道尔警探以及他的遗属一个满意的交代。”她露出嘲讽的微笑,将袖扣放回了手提包,“实话实说,我并不信任美国人的内部调查。这东西暂时不能交给你们。如果需要我出庭作证,随时可以联系我。作为CIC长官,我想索普准将应该知道能在哪里找到我。”她冷冷的话语,伴随着高跟鞋远去的声音,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几分钟之后,枪声响起。
在参谋二部总部大楼外,一位金发女郎倒在血泊中。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袭击者竟然在美军的眼皮子底下,明目张胆地行凶!更加诡异的是,这起枪击事件仿佛被某种神秘力量彻底抹去,从未出现在任何新闻媒体的报道中!
多年后,一位美国记者辗转找到了当年在大楼门口站岗并目睹整个事件的退伍老兵。据老兵的回忆,1946年5月25日深夜,一辆汽车直直朝着金发女郎冲去,车窗中探出头来射击的男人是一位亚裔,脸上满是狰狞的刀疤,仿佛一名从地狱归来的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