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惠！美惠！你在哪儿？”

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气喘吁吁地跑上一条长长的坂道，举目四望。大片繁茂的绿树和低矮灌木排列在道路两侧，犹如翠色的围屏阻挡了视线。

男孩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神情更加焦急。美惠是他小一岁的妹妹，缠着他要玩捉迷藏。等他数到一百，却到处都找不到妹妹了。

这是昭和二十一年（1946）的9月初，傍晚的空气里仍带着夏季的暑热。下北泽的富人区分布着不少度假别墅。不过这个时节，别墅区根本没什么人。居住在市区的别墅主人们，如今是否还活着，是否在日本，都成了大大的问号。疏于照料的绿植肆无忌惮地疯狂繁殖，杂草丛生，使得这一带在入夜之后反而显得阴森可怖。

男孩看了看西垂的太阳，咬了咬牙，大着胆子闯入了灌木丛里。

他只管一股脑儿地顺着小径飞快地往前走，没有留意到已经闯入了一处私人花园。

不远处，能够看到两层楼的小别墅，黄色的灯光在暗淡下来的天色里给人一丝宽慰。

“美惠！美惠！”男孩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跑向了灯光。

“Who's there？”

男孩吓了一跳，整个人僵在原地。他的眼睛像受惊的小猫般睁得滚圆，屏息注视着前方走来的两名美国大兵。

当他们看到男孩，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其中一位走向前，继续问道：

“Boy,what'syour name？”

男孩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占领军，他听不懂对方说什么，只是浑身颤抖着，下意识地反复念叨着妹妹的名字。

大兵们唧唧呱呱地不知道又说了什么，其中一位返回屋子。很快，楼内走出一名黑头发的男人。

男孩紧绷的神经顿时放松下来。不是因为对方与他相似的东方面孔，也不是因为对方会说日语，而是那人身上自带的让人安心的气息。

陆鉴山没有想到今日竟连续有两名孩子闯了进来。他安抚了男孩，又向宪兵们做了解释。很快，士兵带着男孩离开了。

夜幕下，别墅恢复了寂静。陆鉴山回到屋内，朝客厅内抽着玉米芯烟斗的将军说道：

“不来则已，一来就来了三位客人。我想这里虽然不适合招待小客人，但我还是欢迎的。”

对于医生的话里有话，驻日盟军最高司令官宽容地摇了摇头。

“看来你是不欢迎我这个大客人咯？”麦克阿瑟取下烟斗，语气充满长者般的友善，“我们是为了你的安全。陆博士对这里的环境不满意？只要你提出要求，参谋二部会立刻为你安排更舒适的住处。”

陆鉴山早已厌烦了这种道貌岸然的虚伪。在超级病毒的危机解除之后，他立即遭到了美方软禁。今天是他首次见到日本占领军的最高权力者。

“将军，这样的问题你不该问我，你应该问问夜莺是否喜欢金子做的鸟笼。”

麦克阿瑟闻言微笑起来。不得不说，这位五星上将有着非凡的个人魅力。当他微笑起来，仿佛所有的光芒都聚集在他身上。也难怪有人称他是电影明星般的职业军人。

“陆博士，请你谅解。参谋二部怀疑你向苏共出卖美国机密。你知道的，你与格拉祖诺夫中校的友谊不仅是你们个人的事情，这牵涉到复杂的国际关系。虽然我完全明白你是无辜的，但是我无法说服威罗比。不了解情况的人，说我在日本一手遮天，在报纸上抨击我搞独裁统治。了解情况的人，明白我受制于华盛顿参谋长联席会议，GHQ最高长官不过是华盛顿推出来协调各方矛盾的。很多事情，我做不了主。”

他说得异常诚恳。那宽容而不得已的模样，让人看了不由地要生出愧疚之心，自责于冤枉了好人。

陆鉴山看透了美国人的惺惺作态。他冷眼摇头，拒绝的神情仿佛是观看一出极其难看的戏剧又不得不强忍着。

说实话，他没有料到麦克阿瑟会亲自前来。软禁以来，除了看守，只有参谋二部的罗兰中尉不厌其烦地前来，说着一些老生常谈的话。

麦克阿瑟是独自前来的。他没有过多寒暄，直入主题。

“陆博士，我们肯定你在专业领域对世界医疗和卫生体系所作的贡献。我本人非常尊敬你，不希望你陷入如此困境。其实办法很简单，你只要签署加入美国国籍的文件，并发誓永远效忠于美利坚合众国，我想即使是参谋二部也会就此打消对你的一切怀疑。”

陆鉴山克制而礼貌地微笑起来。

“尊敬的麦克阿瑟将军，贵国的《独立宣言》中有这样的宣言：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我实在不知道，原来贵国所谓的自由权，是强迫他人宣誓效忠。”

此话一出，麦克阿瑟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笑意在他的嘴边消失了，只剩下一条绷紧的直线。

陆鉴山可不管是否触犯了这位日本太上皇的逆鳞。他像是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一口气说道：

“为了获得石井四郎手中的生物武器资料，你们不惜与魔鬼达成了可耻的交易。我很怀疑，你们会把那些资料用到什么地方？”

麦克阿瑟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将玉米芯烟斗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

“医生，你不是军人，所以无法理解我们的做法。”他说得很轻松，“如果我们不拿走那些资料，苏联人也会想方设法把它搞到手。你觉得他们会利用那些资料搞出什么东西来？美国人民是热爱和平的，苏联的那位独裁者才是热爱和平的世界人民最大的敌人。和平来之不易，我们不得不提高警惕。况且......”

陆鉴山打断他的话。他看起来有些激动，甚至无法忍耐将军把话说完。

“美国是一个伟大的国家。假如没有罗斯福总统带领美国参战，我想现在世界仍出于战乱之中。我尊敬每一位反法西斯的战士，但是将军，当战争停止的那一刻，美国的当权者想的不是巩固和平，而是如何争夺世界霸权。你们姑息战犯，将残酷的人体实验的资料据为己有，其作为和石井四郎那帮人又有什么区别！”

麦克阿瑟的嘴角浮现自负而高傲的弧度。

“陆博士，我理解你无法接受那些资料的原因。诚然，仅仅是中国境内，日本防疫给水部队的人体实验受害者达到三千人以上，这的确是令人发指的恶行。但是医生你要考虑一下现实，受害者已经去世了，他们用生命换来的医学资料如果不利用起来，岂不是让他们白白死去了？你应该很清楚，那些资料对于医学家研究新的药品和传染病特效药有着极高的价值。如果你愿意加入研究计划，你甚至可以救更多的人，全世界上亿人口都会因此得益。三千人的牺牲，换来三千万人，甚至三亿人的健康福祉，你会如何选呢，陆博士？”

陆鉴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赫然想起，五年前在面对罗斯福总统时，那个相似的问题。

当时他并未做出回答......

他深深注视着面前代表着和平与正义的五星上将，内心翻涌着巨浪。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他站起身来，严肃的神情仿佛回到了医学院毕业时做出医者誓言的那一刻。

“在政治家和军事家眼中，生命也许是可以用数字来衡量的。但请将军你不要忘记，我是一名医生。在医生面前，生命从来没有三千与三千万的区别，因为每一条生命都是独一无二的！”说到这里，陆鉴山顿了顿，似乎是在竭力控制着悲愤的情绪，“彻底销毁那些罪恶的研究数据，才是对每一位受害者最大的尊重。”

啪！啪！啪！

短暂的寂静之后，屋子里乍然响起鼓掌声。

陆鉴山瞳孔收缩，蹙眉怒视叼着烟斗，突然鼓起掌来的将军。

“别这么瞪着我，陆医生。”麦克阿瑟站起身来，将桌上的盖帽戴回头上，“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朱将军不惜一切代价都要让我放人了。不仅是你们中国代表团的人天天来烦我，美国医学界因为你的关系也在不断向华盛顿施压......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我想告诉尊敬的陆博士，你忠于你的职业，我同样忠于我的职业。”他朝陆鉴山点了点头，再没说什么，坐上车子离开了。

陆鉴山呆坐在客厅里，他实在不清楚麦克阿瑟此次前来的目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一阵阵嘈杂的声音，似乎是门口的大兵们正在和什么人交谈着。

陆鉴山正要出门一看，一个人影匆匆闯了进来。

“妈的！陆鉴山，你看起来还好好的嘛，真是让我们白操心了！”王淡如一见到陆鉴山，忍不住爆了粗口。

不容分说，这位中国少将拉着医生往外拖。

“赶紧和我走！”

陆鉴山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王淡如塞进了车里。陆鉴山隔着车窗往外看，别墅门口那几位看守了他三个月的美国大兵一动不动。此时他唯一清楚的是，自己暂时恢复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