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径自开到朱世明中将官邸。这里是日本原农林大臣官邸，占地面积宽广，同时也是中国代表团的办公地。

此时已近夜里九点。王淡如将陆鉴山带进官邸西面的一个侧厅。面积不大的厅堂里，围坐了六人。其中一人原本正翘首往门口观望，一见陆鉴山立刻便起身奔了过来。

“纫兰！”陆鉴山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四目相对处，只有无限眷恋。

“哎呀！你们小两口待会儿再你侬我侬，这里还有客人呢！”王淡如毫不留情地插话进来，顿时叫面皮薄的医生稍稍红了脸，但依旧没有松开恋人的手。

经王淡如这么一调侃，医生这才将注意力落到他人身上。在座之人，除了朱将军，还有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中国法官梅汝璈、检察官向哲濬、以及方罗两位秘书。

几个人在这里，全等着陆鉴山平安归来。此时所有人纷纷起身，与医生一一握手问候。

简单的交谈中，陆鉴山了解到，为了让麦克阿瑟答应放人，中国代表团与美方达成协议，即在东京审判的庭审过程中，中方不提及日本天皇的战争罪责以及731、516等生化部队在中国欠下的血债。

陆鉴山没想到为了自己一人，竟要牺牲中国利益。他难以接受，正要说什么，朱将军看穿他的意图，先一步开口了：

“请陆博士不要自责。此事就算没有陆博士，也难有回转余地。说来惭愧，我们也就是借着陆博士之名，与美方妥协。现在的中国还没有实力与美国硬碰硬。国际检察局的首席检察官季南对麦克阿瑟唯命是从，即使我们强行起诉，也会被季南驳回。”

他顿了顿，看向在座的其他人。

“诸位，这场战役，我们已经输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我们绝不能退缩半步了！”

朱将军这么说，是因为日本28名甲级战犯在法庭的自述环节，全部宣称自己无罪。他们请了日本国内最好的辩护律师，法庭甚至还为他们安排了强大的美国律师团。如果中方拿不出战犯们与战争罪行相关联的证据，这些罪人有极大的可能逃脱罪责。

中国代表团团长与麦克阿瑟多次交涉，终于使对方同意开放被美军封存的日本内阁及军部档案库。接下来，中国代表团要像虫子一样钻进浩如烟海的文档中，找寻尚未被日本政府销毁的罪证。

厅内的气氛是如此沉重，所有人的神情都像是挑着千斤重担，负重而行。

这时，梅法官沉声说道：

“这个月开始，是针对南京大屠杀的专题庭审。我们参与其中，自当竭其绵薄，为争取胜利尽最大的努力。如法庭最终不能做出令人信服的判决，我等都无颜再见江东父老，惟有集体蹈海一死，方能以谢国人。”

法官转而看向医生。他四十余岁，却在短短数月间早生华发。

“国家与国家之间，没有真正的正义，只有真实的利益。所谓公平，是大国围绕利益展开的博弈。然而作为一个人，却必须守护住那一份正义之心，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底线。陆博士，谢谢你为东京审判所做出的一切。没有你的保护，我们现在恐怕都成了超级病毒的牺牲者。”

紧接着，朱世明将军站起身，对陆鉴山点了点头。

“今天原本就是为了营救陆博士，诸位聚集于此。国家尚弱，今后的中国离不开陆博士这样的科学家。毫不夸张地说，你一个人就能为中国人民建立起一道抵御大规模传染病的健康防线。中国需要你，陆博士！我们已经为你安排了今晚秘密离境的通道。”

说完这句话，他朝沈纫兰使了一个眼色。

“沈博士，带陆博士去准备吧。很抱歉，只能留给你俩十五分钟的时间。”

话已至此，陆鉴山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他绝不能辜负这些人的心意，以及为了挽救他而忍痛做出的妥协。

陆鉴山站起身，没有言语，含泪向诸位深深鞠了一躬。

随后，他被纫兰带去换衣服。

沈纫兰拿出早以准备好的英军制服递给医生。她知道事情紧急，美国人只是解除了医生的软禁，并没有允许他离境。未免夜长梦多，朱将军等人早就商议好，一旦救出医生，马上安排他秘密回国。

等医生做好伪装，沈纫兰拿出一张身份证明举到医生眼前。之前她在广岛结识了英国的情报军官斯科特少校，特意请他“帮忙”开具了证明。

时间紧迫，她心中纵有诸多爱恋不舍，千言万语却也只能挑最紧要的说。

“鉴山，你现在的身份是英军上尉。今晚从横滨登船，目的地是香港。横滨码头有人接应你，到时对方会告诉你该怎么做。”她将证明折叠起来，小心翼翼地装进他的军服口袋里。

她那双在物理实验中从不颤抖的手，此时却是微微颤抖着。她抚平装着证明的口袋，就像是抚去内心的动摇。

手指正要离开，不想被另一只温暖的大手抓住了。

沈纫兰抬眸，撞上医生紧张又困惑的眼神。这位直面世间最危险的病毒也能沉着应对的医学博士，此时像个即将被抛弃的孩子似的，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

“纫兰不和我一起回国吗？”

心脏尖锐地疼痛起来，沈纫兰嘴上却毫不含糊地说着早就准备好的台词：

“我想，但我不能。”她摇着头，“因为曼哈顿计划的关系，我的名字也在美国情报系统的监控名单上。如果和你一起行动，一定会增加你暴露的风险。况且，现在向检察官那边正缺人手，我不能在这时候离开......”

她咬了咬牙，神情徒然一变，像是要说服自己，也是为了说服对方，眸子一下子生动起来。

“相信我，亲爱的医生，等我们赢得东京审判，我一定会回国找你。你还欠我一个兑现承诺的机会呢！”

她一扫哀容，笑容仿佛具有神奇的传染力。陆鉴山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微笑起来，蓦地安心下来。他想起了某个疑问。

“纫兰怎么知道实验室密码的？”

沈纫兰俏皮地眨了眨眼。

“等重逢的时候再告诉你。”

“好吧，我希望尽快。”医生含笑吻了吻恋人。

陆鉴山原本以为他俩可以像正常的情侣那样，趁着别离前的最后几分钟再说上几句知心话，谁知沈纫兰下一秒就挣脱出他的怀抱，一本正经地嘱咐：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拜托医生。”

心底生出了小小的不满，但医生终归还是医生。他笑得异常温柔。

“你说，任何事情我都会答应。”

此时，沈纫兰已经一键切换回了工作状态。虽然陆鉴山从没见过在物理实验室里的恋人，但他觉得眼前的她一定就是了，闪闪发光，耀眼夺目。

“刚才梅法官提到大国博弈。现在物理学界中，少数具有远见卓识的大家，同样提出了核博弈理论。如果世界上只有美国掌握核武器技术，这将是极其可怕的事情。然而若是几个大国都拥有核武器，则会进入博弈阶段......”

“也就是说，任何一个国家都不敢率先使用核武器。”陆鉴山接话。

沈纫兰笑得更灿烂了，她点点头。

“若能实现多国博弈，世界将进入核威慑时代，一个大国不敢轻易向另一个大国开战，最终遏制了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爆发。鉴山，我之前让安德烈转递给你的那册古书，里面有我用铅笔做的批注。不过重要的不是那些批注，是页码。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向你透露的电报密码吗？”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我是实验物理学家，能够为国家做的贡献有限。然而理论物理学家就不一样了。我知道有人比我更合适。”她凑近医生耳边，用仅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述说了一个秘密，“那人名字就在医书里。什么时候拿出来，又交给什么人，全凭医生做主。我相信你的判断力。”

陆鉴山感动不已。这份信任，托付着一个国家的未来，远比任何珍贵的礼物都要难得。他垂首，额头与对方相抵。

“我答应你，一定会等待最合适的时机，最合适的人......就像等待着你一样。”

这份重重的誓言，伴随着陆鉴山登船远去。沈纫兰在夜风中，伫立横滨码头，含泪目送轮船消失在视野尽头。

她知道，彼此心中的爱意与思念，无论跨越多么遥远的距离，穿过多么漫长的时光，都不会黯然失色。